第八章(第4/6页)
众人纷纷看表,满场惊嘘。
姑父说他也看了表,真的,“真的又成了七点整!我亲眼看的那还能错?”
惊嘘声稍落,魔术师继续滔滔不绝,大意是:E城的风光着实迷人,山青水碧,海天一色,沙滩是那么干净那么松软,阳光又是多么明媚多么温柔……魔术师闭上眼睛,在台上慢慢踱步,嗓音清朗圆润:“躺下去,躺下去,四肢伸展,面向蓝天,任海风和阳光抚遍你的身体,就像儿时睡在母亲的怀中……啊,四顾无人,天地惟我,浪涌有声,风飞如幻,海水微咸沁人心脾,白云苍狗似从远古飘来……”继而,魔术师二目微开:“我忽觉一阵眩晕,一时物我难分,仿佛自己就是那云,就是那浪,就是那风,就是那极目所见的一切……”
姑父说“错不了我记得清楚”,这时舞台灯光又是一跳,恢复了原来的亮度。
魔术师踱步台心,继之席地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忽似缥缈,仿佛远不可及:“就这样,我躺在海边,浪之侧,风之中,云之下,躺在天地之间,躺在宇宙的一个角落……就这样我把一切都给忘记了,把今天晚上的演出也给忘记了,所以,所以呢……”
就当观众似醒似睡、懵懂如在云缠雾绕中时,突然,剧场灯光大亮。
魔术师微笑着站起身说:“所以非常抱歉,我还是来晚了。各位请看表,七点半,确实是七点半,我整整迟到了半小时。”
全场愕然,鸦雀无声竟达半分钟之久。
而后掌声雷鸣。
掌声雷鸣之际,姑父的同窗好友回来了,诧异道:“怎么着,完了?”
姑父说:“瞧你这几分钟耽误的,偏这会儿出去!”
X一愣:“什么你说,几分钟?”
姑父把表举给他看。
“不可能!”X瞪大了眼睛惊叫:“这不可能!”
但没有人顾得上X和姑父。魔术师一次次登台谢幕,欢呼声经久不息。
姑父说,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为离奇的魔术。
姑父说跟这个魔术比起来,别的都是雕虫小技。
“说真的,”姑父说:“若非我亲眼得见,谁跟我说我也不会信的。”
姑父讲罢,弯腰闻一闻身旁盛开的夜来香,而后端坐,凝眸仰望再不出声。姑父的眸中是一轮明月,继而是月光下的那幅照片,和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我至今还能记得姑父那一刻的神情:谦恭,敬畏,又似无比坦然。
寻找夏娃,与三点警告
这个魔术,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而别人,才是我的忧虑,我的迷茫,我的困苦。更何况,丁一此时正在那些漂亮的女演员中如鱼得水,乐不思蜀。
我提醒他:夏娃呀!夏娃,你还记得吗?
我提醒他:夏娃没有留下地址,夏娃她藏于别人。
不过我又得安慰他:别慌别怕,自从我来到你,自从我们结手同行,丁一呀我们就走进了无所不在的别人。
我安慰他:可这正是我们的路啊丁一!自从离开伊甸,我们就只好在这样的路上走了,只好在这样的路上去寻找夏娃。
可是谁来安慰“写作之夜”中的那个男孩呢?谁去安慰我们叫他姑父的那个老头呢?或者,其实我也并不能够安慰丁一。还有夏娃,谁来安慰她呢?自伊甸一别,夏娃她已经走到了哪里?
哎,这山海一样辽阔的别人,这天地一样遥远的别人,这时光一样走不尽的别人呵,便是亚当和夏娃已失乐园的证明!因而,我只有对丁一说:此时此刻,以及永远的此时此刻,都是我们寻找夏娃的时间;别处,以及别处的别处,都是我们走向夏娃的道路。
但是有三点警告,丁一你要记下。
丁一你要记下,历来,这寻找的难点都是什么:第一,惟当你找到夏娃,你才能认出她不是别人,而此前她与别人毫无二致。第二,你不能靠展示上帝赋予你的信物去招告她,不能滥用那独具的语言来试探她——就譬如,人是不可以试探神的!丁一我提醒你这是重要的,否则你将在这横桓如山、浩瀚如水的别人中间碰得焦头烂额(看样子他并没在意)。但是第三,丁一你听着:最终我们又必须靠这信物,靠这独具的语言,来认定那伊甸的盟约!
我所以要给丁一如上警告,大致是出于两种考虑。首先:此丁情种,我早看穿他决心活下去的动因根本是什么,你以为真的是乐观与坚强吗?不,根本还是欲望,所有的信誓旦旦多还是由于那一个“情”字!而这“情”字,能否终于走向爱,尚未可知。其次:心魂并无性别。或者说心魂并没有性,心魂只有别。这永远的行旅只是出于孤单,这孤单的心魂只是期求着与他者的团聚。只不过是因为这行魂需要载体,需要身器,这才有了性别。性,从来是身的标识,身的吸引,只是为了彰显其别和召唤团聚,而得自于上帝的赋予;那凹凸迥异的花朵因而好比是信物,是暗语。然而麻烦也就出在这儿:身器的彰显有时竟会埋没掉心魂,身之诱惑,竟至比魂之召唤还要强劲了!性的吸引,常致本末颠倒,欲念横生的花朵反会置心魂于不顾,自得其乐,自行其是,以至于身魂牴牾——身与魂相互折磨!丁一一带这样的故事屡见不鲜,我不得不早有提防。无论结果如何,无论此丁终于是乐不思蜀,还是痛不欲生,我总不能再让他毁了我的这一次旅程,不能再一次错过与夏娃的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