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4页)

是呀是呀,芸芸人器未必个个都有魂居。何以见得,或怎样甄别?其实容易,单看那器物之中是否情牵梦系,是否爱愿丰盈。倘其虽具人形,甚至美轮美奂,却畜类般一味吃、睡、繁衍,弱肉强食,便可料其中并无魂在。再比如那些贪得无厌、见利忘义之徒,那些阿谀逢迎、见风使舵之类,“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者,饱食终日浑浑噩噩的人,人们怎么说他们?行尸走肉!——说得好,形容得不能再贴切了!那儿,正是人形空具并无魂居之地。那一带情思沉荒,爱欲凋敝,寸梦不生。不不,倒不是指清高自赏、独往独来的那一类心流;那类心流,或比如是走进了死胡同,或就高深莫测非我辈敢于涉论了。而某些自称绝情灭欲的人,在我看,多半是不堪尘世炎凉的落荒而逃罢了。还有一族闻爱言累的人群,你一说爱,他们就喊累:“哥们儿你累不累呀!”“哥们儿你傻不傻呀!”——咳咳,看多了你自然就看懂了,那不过是心慕红尘却屡遭不测的结果。真正的无魂之器压根就不理会这类言词,包括什么累不累的,一概不知。你跟他们谈情论爱吗?好,你听吧,必南辕北辙答非所问,说来说去他们总还看那是一种特别的吃食(比如“影视大餐”、“文化盛宴”、“艺术豪筵”等语便常见诸荧屏与报端)。那才是无魂之器,是被上帝遗忘的地带,生命之气虽也吹入其中,但灵魂却从未光照其内。就好比一台电脑,功能齐备,却不曾装入软件,不曾有人来操纵,故不曾有任何愿望于中运行,像模像样的你也不能说它就不叫电脑,但从始至终等于垃圾。

不错,身器都是畜生,功能大同小异——大同者,吃喝屙撒睡;小异者,无非是记忆力的强与弱,理解力的快与慢,以及繁殖力的旺盛或衰微。这些方面,人形之器较之其他虽都占着优势,但人之为人的关键并不在此。电脑的记忆力明显强于人吧,可它倒还不如畜生。人之为人,要紧的一条是想象力!想象力的丰盈还是凋敝,奔流还是枯滞,辽阔还是拘泥!而这想象力的横空出世、无中生有,说到底是一个‘情’字的驱动。所以不管是什么机器人,无不对此望尘莫及。

丁一便有些慌:这可咋办?

啥咋办?

无魂之器,要是让咱遇上,可咋办?

莫慌莫怕,其实这样的人丁兄你未必真能遇到。

怎么说?

比如一台电脑,开机,可屏幕上却没有信号,不管你给它什么指令它都不反应,你算遇到它了吗?比如一具人形,你跟他谈情论爱,他却呼吃唤喝,你算遇到他了吗?

史铁生插话

写到这儿,史铁生在一旁颇有微词:“怎会只是一个‘情’字呢?”

也许以后我还要写一篇“我的史铁生之旅”,但目前不合时宜。此史之旅终于旅向何方,或沦为何旅,尚未盖棺,就像此史一带的三句官场名言所道:一曰“不好说”;二曰“说不好”;三呢,“(还是)不说(的)好”。

“嗨,问你哪!”那史一脸严峻。

“什么?您说。”

“比如说‘精神’!不比你那一个‘情’字重要?”

咳咳,我心说又烦了:此史八成是个强者。

“老史哎老史,”我说:“就别提你们那地界儿了行不?你们那儿永远都在叫喊着一个空洞的‘精神’!可那里面要么什么都没有,要么什么都可以是。你们那儿靠这俩字儿混饭的忒多。什么精神比情感更重要呀,比爱情更丰富呀,比思想更博大呀,可是请问:除去情感、爱愿和思想,你那个‘精神’到底是什么呢?”

那史一时张口结舌:“当然还有很……很多,比如坚强!”

“坚强着,干吗去?”

“那你先甭管。坚强,首先是一种美德!”

“那个叫希特勒的,不坚强?”

“但是坚强,肯……肯定比软弱好,这你总该同意吧?”

“未必!丁一就比你那《务虚笔记》里的画家Z软弱,可我宁愿选择丁一。”

“你不过是你!要我看,Z更有志气……”

“喔嗬,志气!恨也算志气?怪不得你们那儿乱呢!怪不得你们那儿尽些强者呢!精神战胜精神,子弹射中子弹……”

“那我也请问:思想和爱愿,不是精神?”

“所以嘛,不能像你说得那么空洞。”

“那就再请问:你说的‘思想’就不空洞?Z,没有思想?还有希特勒,没有思想吗?你以为恨就不是思想?”

“恨是本能。老史你别搞错了,恨不过是一种生理反应,好比狼的龇牙,好比狗的夹起尾巴,其实是恐惧,是防范,或者是以攻为守,当然这有时也是必要的,但绝不是思想,恐惧和防范哪儿还来得及思想?惟当恨转向了爱,追随了爱,思想才会诞生。爱,所以也不是本能,爱是智慧。”

“你刚才可是说的‘情’啊,哥们儿!”

“我不信无情可以有爱!”

“你不是把这个‘情’字强调得太过了吧?”

“我只是说,无情的精神除了不会是爱,什么都可以是;无爱的精神除了不会思想,什么都会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