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7页)

我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心里那股与它对抗的力量。微弱的、执着的、气若游丝却不消失的令人紧张的感觉。我的身体在六月天里打寒战。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追求什么,还是害怕什么。

“怎么才能找对方向呢?”我问爸爸。

爸爸浅笑了一下:“这个事你是问错人了。要是我知道,也不至于误打误撞这么些年。”

那天的对话到此为止,此后的两三天,我们没有再谈起这件事。直到离开布拉格之前的一个晚上,爸爸给了我或多或少的提示。那一个晚上我们去听了音乐会。我们在布拉格听了几次音乐会,我喜欢德沃夏克和勃拉姆斯,爸爸只喜欢贝多芬。那天晚上听的是《命运》,古老的剧场里,镶金绘画的剧场天顶被命运的敲击震得共鸣,脚下的座位都发出颤动。

从剧场出来,爸爸提议去剧场外的小酒馆喝啤酒。我去了,但兴致不佳。因为即将离开,而又不知道何去何从,一直心事重重。

“你前两天问我,怎么找到方向,”爸爸忽然开口说,表情有点郑重,或者说是惆怅,“我的感觉是,你得静下来听自己的心。找个彻彻底底安静的时候,听自己心里头怎么说。就像那四个音——”他哼起《命运》开篇的调子,“邦邦邦邦。我第一次听就觉得,那不是命运在敲门,而是有东西在敲心。”他挥手,做了敲击的动作,“人实际上就是被这声音追着走。你可能不知道方向在哪儿,但至少会知道某种感觉。如果方向不对,你怎么都会难受。一时不知道,早晚也会知道。”

我抬眼看看他。他的眼睛注视在酒杯上,反射着酒杯的微光。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敲呢?”我问他。

他只摇了摇头说:“每个人都不一样的。”

爸爸的话让我心里起了微澜,慢慢发酵。当天夜里,我几乎彻夜无眠。我在半梦半醒间反复进入一个梦境。梦里是无穷多镜面组成的狭小的空间,我站在空间中央,左右都找不到出去的门。镜面上能看到晃动的歪曲人影、大笑的眼和嘴唇。而镜面后面是许多我看不见的眼睛。我在梦里左冲右撞。

第二天,在回程的飞机上,一丝碎裂的缝隙出现在我思绪的冰面上。那个时候我晕机,正在与头疼恶心的斗争中入睡。在飞机离地的睡眼惺忪中,我偶尔瞥见一眼地平线和玫瑰色的天光,冰冷而广阔,房屋微小,原野平整。俯瞰一切让我有一种旁观的感觉,旁观的感觉又慢慢转化为被旁观的想象。那一瞬间我突然获得一秒混沌中的澄澈。我开始明白许多日子里我焦虑而恐慌的是什么。在对苍茫大地的惊鸿一瞥中,有一句话闯入我的头脑,我知道那就是我怕的东西:

They are watching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