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3/3页)

高兰香觉得自己不能够再犹豫不决了。在一个女人的贞操面前,任何的儿女情长都是微不足道的,任何的感情用事都显得非常幼稚和可笑。高兰香在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不在家里的那段时间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又一场后,终于决定要离开这个世界,用死去洗刷自己的不洁和污垢。作出那种决定之后,她反倒变得非常的安详和平静,任风在耳边轻轻地吹,任鸟在面前生动地飞,她淡然而从容。

她全神贯注地要赶在生命结束之前完成一件事,那件事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她觉得那也是她唯一能够尽到为人妻,为人母最后的一个责任了。她从街上买来了一大包的毛线,她没日没夜地钩织着它们。中国古人结绳记事最原始最笨拙的那种办法,在她那里却被演绎成一曲凄美得不能再凄美的歌。当高兰香死去半个多世纪后,坊间有人报道某某地方有某某女性在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后,为儿女钩织从小到大各个年龄阶段的毛衣,让整个世界为之动容。而事实上,早在上个世纪的初叶,高兰香就已经开始那样做了。那是女人的天性,不管是在盘古开天地的过去,还是在地老天荒的将来,女性就是那样的无私和无畏,就是那样的坚韧和伟大。那是男人们永远无法理解,也是很难或者说永远无法做到的。这时的黄佑国,他更多的只能算是一个小男人,当然就更不懂了。他问娘,娘,你为什么一下子要织那么多的毛衣毛裤,以后织不行吗?娘回答说,娘以后会很忙的,娘以后没时间替你们织毛衣毛裤的。佑娘也说,娘以后为什么会忙呢?娘说,小孩子甭问了,反正呀,娘以后会很忙很忙的。孩子们好对付,难对付的是大人。好在黄泽如整天都在垦场里忙,又不太去注意女人家的事。就知道她天天在织呀织,到底在织什么,又织了多少,他一点也不知道。

问题也就出在这里,如果黄泽如能够心细一点,及时发现妻子的不正常的举动,高兰香的那些计划或许就无法得逞。但是,黄泽如偏偏太大意了,这就让妻子高兰香有足够的时间去实施自己的计划。她把那些毛线织成一件件的毛衣和一条条的毛裤,其中有黄泽如的,也有两个孩子的。孩子们的从小到大,几乎各个年龄段都有,一直到成年。大大小小加起来总共有几十条。她把那些毛衣毛裤整整齐齐叠好放进了衣柜里。做完这一切后,她如释重负,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高兰香神秘地失踪了。

两天后,有人在拉让江的江边发现了高兰香。高兰香终于带着满腹的屈辱和对丈夫对孩子的深深眷恋,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走这条不归路。那是一个谁也不可能知道的秘密,她把那个秘密永远地带走了。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一个解释。最不理解的人是黄泽如,他不明白高兰香为什么会突然丢下他和两个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儿女,连给他们一个思想准备的机会都没有,就一个人走了。要是心里没有天大的委屈,她是绝对不可能这样做的。那么,妻子到底怎么啦?是不是有谁欺侮她了?黄泽如不禁哭道:兰香,你到底怎么啦?你为什么连说都不说一声说走就走了呢?你不知道你这样做对你丈夫对你的两个儿女有多残忍吗?

不过,认真想起来,黄泽如觉得妻子的死还是有先兆的,只是被他给忽略了,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就比如,高兰香平时总是有说有笑的,这些日子却明显变得话少了,笑容也没有了;再比如,最近一些日子,高兰香不停地没日没夜地钩织着毛衣毛裤,他明明觉得有点不对劲,却没有往深里去想,如今想想是多么的后悔。

"新福建"垦场里的那个小山坡上,孤寂地散落着许多座土坟。有的已经被长出来的草全部盖住了,看不出那里是一个坟堆。但是,那里确实曾经掩埋着那些因水土不服而死去了的垦民。黄泽如也把高兰香安葬在了那里。埋好高兰香,黄泽如告诉佑国和佑娘两个孩子说,以后要常常来看你们的娘,你们娘死得太冤了,你们的娘怎么会不明不白的就这样走了呢?要是知道这样,当初我就不可能带她来南洋,我对不住你们的娘。

高兰香的死,确实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在今后的几十年时间里,黄泽如也曾经为了这个一直不能破解的谜千方百计地进行解读,却仍然没办法让他想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端倪。其实,退一万步说,当时就是让黄泽如抑或是后来已经长大了的儿子黄佑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么,作为男人的他们,直接的反应可能会采取一些相当激进的做法,但是,那有用吗?面对那些手里有枪有炮的英国人,他们又能够怎样?到头来还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