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4页)
那人话没说完,手已经无力地垂了下来。死了。
第一个病人死了后,黄泽如就不敢去看那些将要死去的病人了,他害怕看到他们的眼神,害怕跟他们讲话,他不敢看到那些人将要咽气的那一刻表情,那感觉就像是他亲手把他们给掐死了一样。他的情绪相当低落,他对陈可镜说,我们总认为是替他们做了一件好事,但以现在看来,事情并不是按我们良好的愿望发展,现在我真的很后悔,当初没有认真考虑你们的意见,匆匆忙忙就让他们来了,都是因为我,才酿成今天这种局面。他们的愿望其实一点也不过分,那是人之常情,谁都希望自己死了的时候能够落叶归根。可是,我们就连他们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都没办法满足,你说,我们还算是什么东西?在那些已经死去了的乡亲们面前,我哪里还有脸抬起头来?
黄泽如说得非常动情,陈可镜便赶紧劝他说,你也不要太自责了,那是谁也不愿意看到也是谁都想不到的事,怎么能够去怪你呢?
但是,不管要由谁来承担这个责任,那都不是主要的,关键还得面对现实。垦场里接连死了几个人,大家便都慌了,都担心自己将来也要走这条路,搞不好也要死在南洋。有些女人本来就十分脆弱,担心自此后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母了,已经先哭了起来。后悔当初怎么糊里糊涂就跟人家来南洋了。当时,垦区流行一句令人心寒的话:"今日去埋人,明日给人埋。"那话听了,都让人不寒而栗。
垦场里东北角有一座小山坡,坡上绿树成荫,坡的两面临江,拉让江从它的身边奔腾而过,环境非常幽静。黄泽如专门把那里辟为垦农们的墓地,以备不测。并且,凡葬身此地者,一律立上墓碑,写上死者的名字。这还不够,黄泽如特别指派人为那些死去的人造册,是男是女,是哪里人,家里都还有什么人,记得清清楚楚,一个也不能够漏掉。他说,只要垦农生前有回到故乡的遗愿,等到将来有条件了,垦场方面完全有义务有责任把他们的遗骨送回中国去,让他们落叶归根。
那是多么让人伤心的一个决策,大家都是冲着到海外来谋生活,过好日子的,有谁想到要亡命海外?但是,天有阴晴,月有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人的生命就是那样的脆弱,谁能够对什么时候要降临自己头上的灾难有所预测?谁愿意看到自己亲自从中国招募来的乡亲一个个在面前倒下去?
黄泽如的心几乎天天都在流血。更糟糕的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第一季水稻收割时竟然颗粒无收,垦农们一下子断粮了,一日三餐不继。那意味着垦场将出现更多的人因挨饿而死亡。短短时间内,垦区的天空,被一层重重的阴霾所笼罩。这更让黄泽如和陈可镜寝食不安,感到相当内疚。尽管垦农们没有埋怨他们什么,但好心办成坏事,他们依然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
一天,黄泽如心情郁闷,一个人在垦区里走着。已经是初冬的天气,尽管身处南洋,但仍然觉得微微的寒意。这时,有一阵稚声稚气的童谣从一间草房里飘出来,唱的是那首"番婆番仔弄叮当,一碗胡饭吃捌空"。这是一首广泛流传在福建的兴化和永泰一带操兴化语音地区的童谣,黄泽如回国招募垦农时就听人唱过,现在听着,已经是另一种意思,完全带着讽刺的含义。一碗胡(干)饭吃捌空?垦农们连稀粥都快接济不上了还吃捌空(吃不完)?他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唱,就走进了屋子,一看,原来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小孩瘦瘦的,脸色黄黄的,看到黄泽如,他一下子就认出来黄泽如就是当初到他的家乡永泰招募垦农的那个人。小孩心里就想着,这个人曾经答应过的,南洋的日子肯定要比中国过得好,那么,为什么眼下的生活跟他讲的就不一样呢?他为什么连饭都没有吃饱呢?他似乎在等待黄泽如对这件事有一个解释。
黄泽如看了他一会儿,问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说,我叫林起祥。
黄泽如又问,你的大人去哪了?
小孩说,下地去了。
小孩接着说,我知道你是谁。
黄泽如一愣,说,我是谁?
小孩说,你就是当初到我们家乡叫我们来南洋的那个人。
黄泽如说,南洋比家里好吗?
小孩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马上又接着说,不好。
黄泽说,为什么?是不是没吃饱饭?
小孩想了许久,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小孩爹回来了。那是一个一眼看上去就让人觉得饱经苦难的人,看到黄泽如来到自己家里,他感到十分意外,但他表情有点冷淡,他几乎连招呼都不跟客人打一下,结果弄得黄泽如很尴尬,黄泽如于是没话找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