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7页)

脑袋被纷乱的念头搅得昏沉沉的。

这时,西严炭矿的汽笛吼了起来,吼声由小到大,持续了好长时间。炽热的空气在汽笛声中震颤着,身边的弟兄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太阳。太阳偏到了西方的天际上,是下午四点钟了。这不会错,西严炭矿的汽笛历来是准确的。西严炭矿的窑工们是八小时劳作制,每日的早晨八点,下午四点,深夜零点放三次响,这三次放响,唯有深夜零点的那次与他们有关。他们是十二小时劳作制,深夜零点和中午十二点是他们两班弟兄交接的时刻。

不错,是放四点响。

这就是说,他们在六月的烈日下曝晒了三四个钟头!这就是说,一场徒劳无益的意志战快要结束了,是的,看光景要结束了。

刘子平排长一厢情愿地想。

王绍恒斜长的身影被牢牢压在脚下的土地上动弹不得。四点钟的太阳依然像个脾气暴烈的老鳏夫,挥舞着用炽热的阳光织成的钢鞭在王绍恒和他的弟兄们头顶上啸旋。阳光开始发出嗡嗡吟吟的声响,王绍恒觉着自己挺不住了,脑门上一阵阵发凉,眼前朦朦胧胧升起旋转飞舞的金星。

仍没有结束的迹象。

高桥躺在竹凉椅上吃第三茶缸刨冰,他干瘦而白皙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汗迹,几个日本兵将三八大盖斜挎在肩上,悠然自得地抽着烟。南面一至五号通屋里的弟兄已发出阵阵鼾声。

这一切强烈地刺激了他,他一次次想到:这不合理!这太不合理!他不该在这六月的烈日下罚站!出事的时候,他不在现场嘛!日本人不该这么不讲道理!他感到冤枉,感到委屈,真想好好哭一场。

高桥是条没有人性的狼,是个该千刀万剐的混蛋,如果有

支枪,他不惜搭上一条性命,也要一枪把这混蛋崩了。

其实,他早就知道高桥不讲道理,早就知道这电网、高墙围住的世界里不存在什么道理,可他总还固执地按照高墙外那个自由世界的习惯思维方式进行思维,还固执地希望高墙外的道理能在这片狭小的天地里继续通行。狼狗高桥的思维方式和战俘营里的野蛮秩序,他都无法适应。他不断地和他们发生冲突,又不断地碰得头破血流,每当碰得头破血流时,他就变得像落人陷阱中的狼一样,绝望而烦躁,恨不得猛然扑向谁,痛痛快快咬上几口。

只有这疯狂的一瞬,他才是个男子汉。然而,这一瞬来得快,退得也快,往往没等他把疯狂的念头变成行动,涌上脑门的热血就化成了冰冷的水,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怯弱的娘儿们。

他时常为自己的怯弱感到羞惭,高桥站到他身边时,他怕得不行,两眼瞅着自己的脚背,不知咕咕噜噜说了些什么。仿佛鼻子下的那张嘴不是他自己的,仿佛他的大脑已丧失了指挥功能。高桥的拳头落到他脸上,把他打倒在地了,他才意识到:他并没讲什么对弟兄们不利的话,才感到一阵欣慰。

他不能出卖弟兄们,不能把逃亡的计划讲出来!他出卖了别人,也就等于出卖了自己!逃亡计划流产,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生命的希望.自由的希望是和那个逃亡计划连在一起的。

他却无法保证自己不讲出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到阳光下,已是三四个钟头了。这三四个钟头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他挺不住了!挺不住了!他两条干瘦的腿发木、发麻,青紫的嘴唇裂开了血口,体内的水分似乎已被太阳的热力蒸发干净。被高桥打倒在地时,他真不想再爬起了,他真希望就这样睡着,直到高墙外的战争结束……

恍惚之中,两团旋转的黄光扑到了他身边,两只从半空中伸下来的铁钳般的手抓住他肩头,抓住他胳膊,将他竖了起来.他听到了高桥野蛮无理的叫喊:

“……晒死你们!饿死你们!困死你们!”

不!他不死!决不死!活着,是件美好的事!再艰难,再屈辱的活也比任何光荣的死更有意义,更有价值!活着,便拥有一个世界,拥有许多许多美好的希望和幻想,而死了,这一切便消失了。

他要活到战争结束的那天。

面前的金花越滚越多,像倾下了一天繁星,高墙、房屋和凉椅上的狼狗高桥都他妈腾云驾雾似地晃动起来。耳鸣加剧了,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同时飞动起来,嗡嗡嗜嘈的声音响成一片……

眼前骤然一黑.维系着生命和意志的绳索终于崩断了,他“扑通”一声,再一次栽倒在被阳光晒热了的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扑来了两个日本兵。

他们试图把他重新竖起来。

却没有成功。

“抽!用鞭子抽!装死的不行!”

高桥吼。

两条贪婪噬血的黑蛇一次次扑到了他的脊背上,他不知道。昏迷,像一把结实可靠的大锁,锁住了他心中的一切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