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5/36页)
就像我们此前所提到的,她有些出人意料地嫁给了独臂的外乡人唐文宽。自从王曼卿搬到唐文宽家之后,蕉雨山房一直空关着,养蛇长草。绿树无人,青苔满窗。
后来,赵德正就来找曼卿商量,不如把那处房子让出来,将来时机合适,他打算将它改建成一所学校。王曼卿倒也爽快,她笑道:“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要说房子,就连我这个人也是国家的,你就看着办吧。”
等到儒里小学正式落成,已经到了一九七一年的秋天了。那时,春琴和赵德正所生的儿子龙冬,已经年满四岁。
一时瑜亮
赵孟舒葬礼后的当天晚上,银娣因见赵德正一整天神思恍惚,面露悲戚,就和丈夫小武松商量,置办了几样小菜,请赵德正来家喝酒。除了他们夫妇之外,小木匠赵宝明、朱虎平、更生和我父亲都在场。德正不说话,其他人也都不敢言语。都说是赵德正与赵孟舒情同父子,一点不假。不料,赵德正喝了几杯急酒之后,抹了一下嘴,忽然对我父亲感慨说,假如天假以寿,他要做完三件大事,了却平生心愿。小武松问他是哪三件大事,德正说:“事情办成了,你们就知道了。”
关于赵德正要办三件大事的说法,我儿时也有所耳闻。本来是酒后闲话,没人认真地当回事。时隔多年,在龙冬的满月酒宴上,小木匠赵宝明多喝了几杯,却又旧话重提。他一只手揽着德正的肩膀,老哥、老哥地叫了半天,还亲热地用脑袋去蹭他的脸,把耳朵上的半支铅笔都蹭得掉在了地上,“老哥,我记得你说过,这辈子要办完三件大事。可如今,不要说三件,五件事也都办完了。你盖了三间新房子,这要算一件吧?你和春琴成了家,可不是第二件?这第三件,就在眼前。龙冬过了满月,你们老赵家,革命事业后继有人。我劝你赶紧下台,把大队书记的位置让出来,我来过过瘾如何?”
赵德正笑而不答,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他与宝明一口气喝了三杯酒之后,这才正色道:“你说的这些都不算。我要办的那三件事,一件都还没影呢!”
德正跟春琴结婚后,性情大变,里里外外都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前,他总是蓬头垢面,衣服邋里邋遢,几个月也不洗一回澡。村里人要去向他汇报工作,因受不了他身上那股酸味,同他打个照面都要后退三步。如今呢,他那笔挺的中山装口袋里,总是插着一支钢笔,皮鞋锃亮,走到哪一阵风过,空气里都是一股好闻的胰子味。在过去,他自己走路撞了人,都要骂人家“婊子养的,瞎了你狗眼”。可现在呢,他给社员作报告,被婴儿的哭闹声打断,抓破了头皮也想不起“最后一点”到底该怎么说时,也只是憨厚地一笑,提前宣布会议结束。
村里人不得不对那个半塘嫁过来的小丫头刮目相看。
可春琴也有她的烦恼。有一年冬天,她来我家帮我拆洗被褥,坐在脚盆前洗着洗着,一双手就停在了搓衣板上,呆呆地出了神,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抛抛滚滚。我见她哭得伤心,就赶紧放下碗筷,蹲在她跟前,问她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春琴猛地愣了一下,立刻板起脸教训我说:
“吃你的死人饭!大人的事你少管!”
其实她不说我也明白,她的烦恼多半与王曼卿有关。德正和春琴成亲后,仍与王曼卿暗中往来。有一次,社员们轮流在长江大堤上值夜巡逻,德正和曼卿在老鸦窝渡口的一个草棚里苟且,被春琴逮了个正着。她去找老福诉苦。老福纳着鞋底,不说话,只顾笑。春琴又向她讨教让男人收心断根之法。老福道:
“断不了啊。那骚货的大白屁股远近闻名。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子弟。文宽倒是眼睁眼闭,不知他们两口子演的什么戏!要说收心,也没什么好法子。只有熬,熬到他胡子白,熬到他走不动道,熬到他连尿都撒不出一滴的那一天,不用你管,他自己就收心了。”
除了王曼卿这块心病之外,春琴也对德正另一件“邪门事”担着不少心。德正有事没事总爱背着手,去磨笄山转悠,成天在荒草乱石间“游魂撞尸”,就像是前世的魂丢在了那座鬼山头上一样。有一天晚上,外面下着大雨,他在床上睡得好好的,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事,一骨碌爬起来,提着马灯就上了山。直到第二天早上,春琴抱着龙冬,找遍了每一个山包,最后才在便通庵的一间破屋里找到了他。
德正当着大队书记,还兼革委会主任一职,可大小事务,一概不管不问。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他往往也避而不见。就连两次去省城南京参加农业学大寨经验交流会的机会,他都让给了梅芳和高定邦。当梅芳拿着在南京拍摄的几张照片在村里四处炫耀,跟人说这是“朱鹊桥”,那是“乌衣巷”的时候,春琴的牙根恨得直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