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9页)

但十四天的展览不太成功。报章只有几篇敷衍了事的评价,当地艺术家协会走过场地开了两小时研讨会。这是那种给了赞美却让人发疯的会议,晓鸥直盼望会议快结束,在老史发疯前结束。倒是香港来的几个赌客意外地看中几件木雕,要跟老史订五百件复制品。每件复制品的价钱只值那块鸡翅木的钱。

老史飞回广西去开木匠训练班,头批培训的二十个工匠两个月就把货出齐了。他们出的是大模子,老史再在每个雕刻上打打磨磨,锉几刀,做做假,两个半月之后,这批货成了交。晓鸥为他庆功,跟他深夜对酌。他拿出一张纸,上面写了一个款数。竟也有六位数。刨出成本和工匠费用,算是一笔不蚀本的交易。老史满脸凄凉。这样成批生产不如做家具了。晓鸥嘴上坚持着乐观,但心里也是一阵凉意:独一无二的艺术品难得到认同,把它普及成批量生产的货品就容易存在,容易得人心。麦当劳、肯德基就是靠批量胜利。没有足够的量不能流俗,成不了风俗又进入不了文化,文化积淀提纯的,才能成为文明,你一上来就创作文明,顺序错了。以后要在美国的沃尔玛,法国的家乐福,所有深入世俗的超级超市看见老史的第一百三十六万个复制品,老史的大时代就来了。晓鸥听老史半醉地恶心自己。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冰凉。

自从跟史奇澜同居,晓鸥基本上不去赌场。她发现自己开始有早晨了。原来她是这么喜欢早晨的人。妈阁的早晨属于渔夫、蔬菜贩子、小公务员、上学的学生,现在她知道这些人占了多大的便宜。她也知道拥有夜晚的富人们亏了多大。日出比日落好得多,看着越来越大的太阳比看着越来越小的太阳好得多。太阳从一牙儿到半圆,再到浑圆就像一件好事情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她站在自己的阳台上,看日出看得咖啡都凉了。但她还是错过了太阳最后圆满的刹那。据说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那一刹那的,要心诚,气息沉潜,不然眼皮会抖,你并不觉得它们抖动,但那微妙的抖动恰好让你错过太阳被完全娩出的一瞬。她想她什么时候气息能沉潜到那个程度,看到太阳从海里上天。

手机响起来。是老刘。老刘急赤白脸地问她是否见到段总了。见鬼了,她怎么会见到段总,她又不在北京。段总前天说是去山东出差,但他女儿段雯迪给山东打电话,山东方面根本没见到段总!这事还瞒着余家英!

晓鸥听着老刘急煎煎的声音。皇帝不急急死一群太监。日本烧烤店里债主们趁乱暴揍和法庭调停都没让段凯文老实。她梅晓鸥对他的最后一次信赖也给当了垃圾。两百万够史奇澜做多少件原创木雕?好像他原来欠她的三千多万债还不够筑他的债台,又添上去两百万。

奇怪的是她一点火气也没有,也不想动用任何信息手段在老妈阁搜索他。她只想拥有从此后的每一个日出,谁也别烦她。她挂了电话,发现老史挤紧眼睛从玻璃门往外看,看见她,拉开窗帘和门走到她身后。

"找你呢。"他梦游般地呜噜着。

他上床已经接近拂晓。她装着没醒,在黑暗里偷偷享受他的摸索声和鸡翅木的香气。关闭视觉,那香味才能独属嗅觉,因此专一而浓郁。他跟那些天然的肌理年轮拥抱一夜,他的肌肤也有一种油润的凉滑。老史一向缺一点阳气。他摸到她的手,像每天夜里那样,攥着她的手长长打了个哈欠,睡着了。一般他们一块吃午饭。她把自己裁为两截,早餐跟儿子分享,中餐和老史共进,晚餐时间儿子和同学们自习,在学校里随便充饥,夜宵她又把自己还给老史。这个公寓一共一百三十八平方米,各有各的日月和昼夜,或者说它更像个旋转舞台,前台后台轮流,你方唱罢我登场,唯有晓鸥得不停地跑圆场,谁的后台都是她的前台。老史的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她的发型太商业气,这是他的意见,因此他一得手就把她头发弄成个倒塌的麦秸垛。

"怎么不睡了?"晓鸥问。

"找你啊。"他一边回答一边拿过她手里的冷咖啡喝了一口。你永远别想知道他的多情是真是假。

"再睡会儿去。"

"头发这样多好看。"他一手扶着"麦秸垛",不让它继续塌。

"去你的。"她的头犟了一下。

"电话把你吵醒的?"

"不是……是电话把你吵醒的吧?"看来一定是的。他从来不接晓鸥家的电话,自己的手机大部分时间关机,除了他用它给晓鸥打。全中国没人知道他的最新手机号,除了梅晓鸥。但每次电话铃响,手机也好宅电也好,他都会经历一番几乎无痕迹的惊悚和兴奋。他明显地怕着同时盼着一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