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16页)

梅晓鸥乘坐着万千发财团大巴中的一辆,怀着三四个月的身孕,依偎在她以为有望改邪归正的卢晋桐身边,卢那根断了又被嫁接回去的手指搁在胸前,包着的绷带白得晃眼。那时她是个幸福的小女人,本来她觉得,只有卢晋桐离开他老婆整个属于她晓鸥才是幸福,而那一会幸福变简单了:他的不赌就是她的幸福。她宁可要不赌的半个丈夫,也不要一个赌棍做她完整的丈夫。原先没有多少美德的男人,由于戒掉一个巨大恶癖而在她眼里成了完人。而这个完人是她造就的,或说一大半是她造就的。那个二十出头的傻女孩没有料到自己造就的完人半年后就又回到赌桌旁。

卢晋桐在她生命里永不消逝的,她几乎每天会在儿子身上发现一点卢晋桐:那方方的脚丫,微翘的大脚趾,那一刷牙就一手叉腰的姿势,那剃了头便浮出后脑勺的浅浅的可爱肉槽,还有两颗上门齿之间细细的缝隙……当然还有手。手少见的大,手指是少见的长,儿童时就是少年的手,少年时已是青年卢晋桐的手。她居住的别墅区里户户钢琴声,一个女邻居上门说愿意让晓鸥的儿子跟自己女儿搭伙请一个钢琴老师,琴都不用晓鸥买,因为她看到男孩长了那么又大又长的手,老天给的钢琴家的手!晓鸥甜美地谢绝了女邻居。儿子一双长绝了的手不是老天给的,是儿子的赌棍父亲给的。这样的手不必奏钢琴,只要不搓纸牌就美到了极致。

卢晋桐第一次的断指之痛或许连通到当时还在胎里的儿子,虽然他当时还是一尾半透明的、浅红色的、雌雄暧昧的人鱼。晓鸥多年后一直记得刀刃和指骨相撞的闷响发生时,她腹内的奇特感应。巨大的恐惧和震惊在刹那间传导给子宫中的人鱼,它猛地打了个挺。那一尾细小的人鱼感到温暖昏暗的小空间天翻地覆了,它无比安全的温床几乎倾覆,它的打挺给了晓鸥一记钝痛,从腹部漫延到下肢,漫延向后背。这是她的神志断片之前感受到的。

每次她和儿子面对面坐在厨房小餐桌边,她看着儿子用大得几乎不太灵活的手剥开蛋壳或涂抹果酱时,她不时会看见卢晋桐永远失去的中指复活在男孩手上。儿子可以一无所成,只要这双手不去捻弄纸牌,就是一生大成。儿子抬起脸,阳光从母亲右侧的窗口进来,他看见母亲眼中有个噩梦正在淡去。他注视了两秒钟,又低下头。他从小就知道母亲有些不可告人的故事,而他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则是那些不可告人的故事的重要部分。

"昨晚回来到你房间去看你,又是没关游戏机啊!"母亲说。

"昨晚几点钟?"

"十二点多。"

儿子不做声了。让母亲去意识"十二点多"还能不能算"昨晚"。五月假期能把不赌的人变成赌徒,晓鸥伺候款待一批批赌客,昨夜十二点多算是最早一次归家。把儿子送上学,她洗了个澡,打电话叫来她的按摩师。在推油的一小时中,她睡着了。女按摩师把账单放在茶几上,又往她身上搭了条薄被,悄悄地走了。

这是无梦的睡眠,像两小时的死亡。手机在十一点半响铃。阿专告诉她,段总正要上轮渡去香港,给晓鸥买了一包肉脯,一盒杏仁饼。晓鸥让阿专替她把肉脯和饼吃了,替她谢谢段总,也替她祝段总一路顺风。

阿专明白他的女老板对段总已失去了崇拜和敬仰,于是来一句:"肉脯才多少钱一斤?我刚才差点替你扔给他,告诉他我老板从来不吃肉脯和杏仁饼。"

晓鸥把手机的麦克打开,放在洗脸池台子上,开始往脸上贴面膜。晓鸥对每个客户的态度就是阿专的风,风向一变,他马上奋力使舵。只不过晓鸥的风刮一级,阿专的舵会转九十或一百八十度;晓鸥略微的失望、失敬,在于阿专,就是横眉冷对。女老板的任何态度趋势都被他若干倍放大,并去除里面的微妙和复杂,落实成底层人痛快的非爱即恨。每一个奴才在执行主子意图时都会把意图夸大得走样,同时夸大自己的奋勇和忠心。

"何必得罪他?维系一个客户不容易!"晓鸥的嘴唇被面膜制约了,吐出的字眼都有些变形。

"什么烂仔客户,到处打地洞!把几个赌场下面都打通,你的钱搬到他家,他的钱再搬到下一家!怪不得托老刘找到了你,因为他在那两家欠太多钱,借不出钱了!老刘也是个老烂仔!丢!"

她跟阿专再见之后,关了手机。

晓鸥走进卧室,打开电视。假如她增长一点时事知识,那全得归功面膜。面膜给面孔灌溉施肥的时间是二十分钟,晓鸥每天便多了二十分钟有关经济在美国复苏,伊拉克撤军在即,中国沿海台商逃跑,浙江小商品厂主潜逃之类的知识。这是个富人躲债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