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歌(第2/5页)

梅老板当晚在女儿生日宴会上把肯特介绍给老相识,说这白佬是店里新上任的经理。不过人们已闻说这天早晨的街上走过一个行迹可疑的流浪汉。这几条街上,任何时候出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都会在空气中布散一股不安。

流浪汉肯特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梅老板的经理。他穿着当铺买来的灰色西服,常站在梅老板黑沉沉的店铺门口。他总是趁没客人时坐在门口左边或右边的石狮上,令人突然意识到那两只石兽并非庞大、狰狞。坐在石狮上的肯特架起二郎腿抽烟,眼神像是他被心里油然冒出的一个笑话在逗玩着。一有人来,肯特马上会跑到马路当中,说服他进入店内。晚上关门后,梅老板来拿收银箱,肯特便对他说,这两个红木柜该放到那边去,那些彩陶缸该挪到这边来。或者他说,问题就是灯,加几盏灯该多好。

梅老板总是很好说话的样子,肯特说一句他点一下头。然后肯特便脱下西装动手搬弄,颈部粗了,肩背也越发宽阔起来。不一会,店堂便弥漫着他腋下的汗气。不久肯特就免去和梅老板讨论了。梅老板来到自己越来越陌生的店堂里,只体贴两句:肯特你辛苦,肯特你把店弄成个展览馆了。肯特把梅老板的主顾也变了,常常是七八个白女人在店堂里听肯特口若悬河,讲秦砖汉瓦唐三彩。梅老板那点欠缺精确的考古知识只需一点一滴,就能让肯特变成深奥神秘的长篇故事。不知是由于肯特对店堂陈设的不断搬弄调换,还是由于他说故事的才能,梅老板的生意活跃起来。在肯特的身份由流浪汉变成经理的第二个月,最难卖动的两张紫檀龙凤床也售出了。梅老板越来越觉得在店堂里自己反而多余,当肯特与白人主顾抽雪茄谈笑风生的时候,他坐没坐处、站没站处。原先雇的两个店员,在肯特来的第二天就被梅老板解雇一个,剩的一个叫北斗,是右手多一根手指的后生,留他是因为他六根手指把算盘打得比别人快一倍不止。北斗给梅老板打发到店堂后面的作坊里,用沥青把新铜钱做成古铜钱。

一天下午,梅老板走进店堂,见英英半躺在红木长榻上,对面一个三角架,有个人猫腰藏在那块黑布帘下,梅老板正要开口叫英英收起这副让他不顺眼的身姿,三角架上的玩艺“咔嚓”一声。梅老板想起这玩艺叫做照相机。梅老板说,这是干什么!

肯特指挥英英变换一个姿势,一面不可开交地回答梅老板,说那人是专请来做广告的,东西卖不动主要是没有广告。

东西不卖,我也不能卖我囡。梅老板急了连英英也忘了讲。肯特眨巴着眼,看着永远不变表情的梅老板下巴上那撮胡须细细地抖。在一边看稀罕的北斗,用右手上余出的那根手指挖鼻孔,听了梅老板这话,手指忘在鼻孔里。

海伦从店堂后面的作坊走出来。她告诉梅老板广告的事是她同意的,开通的商人谁不做广告?她见丈夫一只手捋在盐掺胡椒一般的灰色胡须上,知道这是他的脾气和主见上来的时候。他说,好酒不怕巷子深,做什么广告?在场的人只有那六指后生北斗听懂了这句话。肯特惟一的灰西装敞开衣襟,露出红黑相间的裤子吊带,一副文武双全的样子。他专心和摄影师小声布置什么,知道这边可以交给海伦去把梅老板弄服贴。

描着碧绿眼圈、涂着鲜红嘴唇的英英两眼晶亮,脸上的红晕从厚厚的白粉下面渗了出来。梅老板对英英突然流露的陌生艳丽感到恐惧。英英的美从来不含有这种锋利。

海伦已开始用“守旧”“古板”之类的词来同梅老板辩论。她提醒梅老板,眼下正蔓延开来的大萧条,之后又是一串新词汇:竞争、积极经营。梅老板心里奇怪,流浪汉肯特先生到达此地才三个月,连一向淡漠处世的海伦也抄起“大萧条”之类的词来了。海伦说,就要进入三十年代了!

三十年代怎样?就是十四岁的固作出这种很不成话的样子去四处抛头露脸?梅老板这样回敬妻子,大萧条又怎样?鬼佬萧条去!

海伦第一次听丈夫当她面把她的民族叫“鬼佬”。她那大致是白色的眉毛变成了红色,红色顺着她奇长一根鼻梁延伸下来,最终连嘴唇和鼻子相接的一带也变得通红。在这浅淡的三十岁女人变颜色的过程中,梅老板听她板眼清晰地说,我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梅老板感到浑身发冷,妻子在这时的低调表现出她从不轻易流露的优越感。

连英英也为母亲这句话的低沉和繁文褥节的客套词而不安起来。她一面观望父母,一面接受肯特对她的摆布,以及摆布间他眉梢眼角飞出的秘密赞美。军旅和流浪给了他一种生动,一种恰到好处的龌龊的俏皮。英英喜爱看他两个拇指不断弹动裤子上黑红条纹背带的模样。这三十多岁的男人所有动作中的不安分都使十四岁的混血女孩产生一阵陌生的快意。这个跟随风筝而来的汉子使英英在每天早晨醒来都有了个朦胧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