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房东(第2/6页)

标准之四是关键时刻能忠实勤恳地帮助沃克太太。

什么是关键时刻呢?老柴想,左不过是挪家具、搬重物的时刻。

一百五十元,老柴一想到就一阵幸福。所有窗子都大半截在地面下,偶尔掠过路人形形色色的鞋。又有什么关系?毕竟只要一百五哇。老柴还从女邻居那儿得到规定:只能在早上七点和下午四点用厨房(老柴的地下室没有炊事设备)。每天早上七点把全部植物从露台上搬进来,下午四点再搬出去,每星期三给植物们浇水,每星期日清早去买份报,放在客厅沙发上,老柴对这些条件都"Yes"得爽脆极了。

后来发现他被应允上楼的这些钟点,是从来见不到沃克太太的。有一次他在上到楼梯的最后一阶时,听见大门响,她正巧出去。老柴紧追几步,趴在门的彩色玻璃上往外看,又只赶上一声车门响。老柴认识,那是乔治的车。老柴突然觉得趴在玻璃上、望着车一阵轻烟而去的自己有点惨。

老柴从玻璃上将自己撕下来,钝着眼神,向四周看。沃克太太并不特别阔绰,客厅的陈设都旧了,看得出十分精美的拼凑。木框缎面的一套沙发,颜色败到最顺眼的程度。地毯是浅褐色,呈着细致古雅的东方图案。到处都是灯,每盏灯只光明很小的一个局部。老柴走过去关掉两只沙发夹角间的灯,他受不了白天点灯的恶习。美国电比中国便宜,就不是恶习了?一本书敞开放在灯旁,他合上了它,却又看见一张纸巾在书的下面。纸巾被轻微地揉过,折皱那么朦胧。还有些朦胧的湿润,还有一晕浅红。他将纸巾凑到鼻子上,气味很不具体,但存在着。

老柴发现自己捧着带朦胧气息、潮湿和色泽的纸巾在发怔。他忙扔下它,走开,却又马上折回来,将那灯拧亮,书打开,纸巾搁回原位。不懂为什么这纸巾就让他狠狠地心乱一霎。从这纸巾上他似乎对沃克太太一下子窥视太多,他不愿她发觉这个窥视。

但那纸巾上的红影和湿意,使他几乎看见了那只揉着它的手。由手延上去,臂、肩、颈,再延上去,是涂了浅红唇膏的嘴唇。

他想把神智岔开,便走到窗前去望马路上的人。这是下班时分,人多了,女人也多。都是些涂口红的女人,他发现

口红的色泽是按年龄由浅至深的,女学生的唇色几乎是粉银色,而胖大的老女人,都有浓得不透气的一副红嘴唇。

就是说,沃克太太非常年轻。

窗旁的钢琴从未响过。上面有几个镜框:一对老夫妇,一对不太老的夫妇,还有一个年轻男人。沃克太太的祖父母、父母、丈夫,老柴猜。丈夫是出远门还是离异?或者干脆死了?管它呢。最大的相框里是一大群女学生,毕业相?每人都在大笑,笑是那么透彻,让看相片的老柴也渐渐跟着笑了。那个最苗条含蓄的黑发姑娘是沃克太太吗?老柴又想,管它呢。

老柴搬了所有花和植物到露台上,无意朝一个窄窗口瞄一眼。这窗今天竟开着。老柴顿时明白它总是关闭的原因:这是浴室。

浴室整个是淡绿的,一个极大的淡绿浴池,是椭圆形。浴池上方琳琳琅琅的,细看原来是一些女人的小物件垂吊在那儿。两条粉黄的内裤,肉粉色乳罩,浅紫水蓝的手绢,淡白、银灰、浅棕的长丝袜藤萝似的垂荡着。老柴从未注意到女人的内衣会如此好看。怎么老婆没给过他这感觉呢?老婆一向把内衣晾在卧室里,她说要脸的女人不把这些东西示众。他当时觉得挺碍观瞻,那些牵牵绊绊的东西活像用过而洗不净的手术绷带。

怎么会这样好看呢?斜斜地、有致无致垂吊了一杆,每丝小风都摆弄着它们的剔透和精巧

老柴的嘴半张了许久,一口气衔在那儿,忘了吐,直到舌头被风吹干了。

想到这些细致透顶的东西里会裹着个怎样的女人,老柴猛地缩回舌头:啊呀,坏了。他三下两下搬完花盆,又跑到厨房灶台上去煮面条。灶台上放了只白瓷盘,端正地盛了块自制核桃蛋糕,似乎是给老柴的。老柴却不敢认为是给他的。面条刚起锅,门外传来一男一女的谈笑。

老柴慌得差点泼掉那一碗面。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沃克太太终于要出现了。若在一小时前,他会准备一个得体的笑,不卑不亢等在那里,然后打招呼、寒暄。现在却不行了,什么因素使他做不到那样了,仿佛他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女房东突然间接近太多.单方面的不够磊落他坦荡不了了。他担心这个不坦荡会被她识破。

老柴在沃克太太和乔治进门的一瞬间下楼去了。

许多天老柴都在懊悔他那天失却的机会。当晚他下班回家,见自己楼下餐桌上放着那盘蛋糕,还有张小笺儿:"请尝尝,这一份是专门留给你的。"老柴马上觉得自己太捕风捉影,沃克太太把房东房客的关系处理得很平淡也很正常。她似乎还在楼下逗留了一会儿,沙发旁一只编织的竹筐被拖出来了,几根线头缠得缤纷一团,耷拉到筐沿外。沙发上的装饰靠枕也被撂到了一侧,她是半卧在这一摞靠枕上的。能想象她的姿态多舒适慵懒,老柴略蹙眉笑了。男人对自己纵容的女人都这样笑。他想沃克太太原来并不太整洁,头次为迎接他整洁了那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