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血(第3/5页)

阿贤将园子间的这块草坪清理完毕,太阳正落在检树上。他看见一个女人走近来。女人穿件月白上衣,黑裙子及踝,手上挎个椭圆竹篮,一顶竹斗笠使她半脸阴,半脸晴。晴的一半脸黑里透红,嘴唇如橙瓣一样厚实。阿贤有许多年没见过中国女子了,感到一种失散后重逢的心情。女人说她刚租了几亩橙园,就在附近,橙树都不肯结果,想来买些树胚回去嫁接。女人很知道做女人的便利,有着另一层意思似的对阿贤一笑,又说:都知你的树种得好啊。

阿贤请她在长木椅上坐,说自己去去就来。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混乱,更像是混乱的欣喜。他进了林子,想搞几颗顶好的血橙请她尝。他抓住一颗,眼却盯上另一颗。他想这个女子算不算好看、算不算年轻呢?他还想,他刚才那两句家乡话不知她听着如何,有没有黄腔走调。那是他十四岁前的语言了,他以为忘干净了,竟是张口便上了舌尖。阿贤其实有些怕中国人的。一次来了一伙中国人,个个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精细的绸袍马褂和一根辫子。这伙中国人的发型同洋人大致相同,只是西装不合体,领带更显得谬误。他们的嗓门都很大,像他雾蒙蒙记忆中的乡邻。他们说专程赶了两百里路来买血橙。那时是血橙75号第二个收成,市价比一般橙类高四倍。交易到一半,玛丽出现了。她一句话里起码有三个客套词,阿贤知道这正是她最不讲情面的时候。玛丽果然借助阿贤的翻译把底牌摊出来——她从来不接受中国果商的订货。包括阿贤在内的中国人都张口结舌了好一阵,才问:为什么?!玛丽圣母一样高贵、仁慈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我没有解释自己的习惯。她要阿贤推她回去,阿贤一动不动。她看了他一眼,自己慢慢搓着轮椅的轮子,走了。那是惟一的一次阿贤当众顶撞她,虽然无声无息,相互都突然觉出敌意。中国果商们一无所获地走了,走在最后的那个对阿贤说:你看上去像中国人,原来不是啊。过后的几天,阿贤破例不去玛丽的起居室陪她饮午茶。柠檬柚的香气败了味,他也不去替她换。法蒂玛哆嗦着胖腮帮到林子里来叫他,说玛丽要同他一块用晚餐。法蒂玛喘得一沉一浮地说:心肝,你该知道她多么爱你——几乎就像爱她自己!阿贤站在梯子上,将树胚插入新劈开的母树枝桠,听出法蒂玛的声音里汪着眼泪。他和玛丽那次的和解近乎悲壮;玛丽召来了她的律师,当阿贤的面改写了遗嘱,将百分之六十的产业划到阿贤名下。

阿贤用他的上等丝绸褂子兜了十多只血橙钻出林子。女人双手抓着斗笠往胸口扑打,额前碎发给轻轻扇起。他说:迟些这里的风蛮爽的。女人用一双乌黑的眼睛把他横着竖着地看,他给她看得两耳滚烫。女人突然露出颗粒很大的方正白牙笑了笑,说:大哥真是我们中国人?他也笑笑说:你讲笑啊,我吃的中国盐比你吃的中国稻米还多!女人有张棱角清晰的脸,颧骨和腮骨都锐利了些,他印象里的中国女人就是这样子。阿贤找来果盘和刀,动作欠些准确地为她切橙子,血样的汁水染了一手。一场忙乱下来,阿贤盘在头顶的辫子也散了,顺肩膀滑落到胸前。女人唆着一瓣橙子上的血汁,说:你不知人家十年前就剪掉辫子了?阿贤只作出顾不上听她的样子。辫子刺痒地拖在那里,前所未有的多余。他笑笑说:我有二十来年没进过城里的唐人街了。女人说:人家都说,洋人到这个名气好大的橙园来,是要同你这根辫子照相!阿贤又笑笑,投降地看看锐利的女人。女人也笑,不怕破相地露出又方又大的白牙。阿贤问她,能不能得到她的名字。她嘴唇鲜红,伸舌头一舔,说她名叫银好,夫家姓黄。阿贤立刻伸出手掌,右手的食指在左掌心上画动,问她可是这个“黄”?她斜过下巴来看他画字,一嗔地说:还有第二个黄?阿贤说:那就对了——我也姓黄!说不定同你老公论得出辈分呢!叫银好的女人马上说:我老公三年前就死啦。阿贤脸上的亲热收也收不回了,说:噢。叫银好的女人又说:过去有个虾寨,不好做,卖了。她把眼睛虚了,转向别处,心思也就给眼光放逐得很远的样子。阿贤见静默的她耳垂上一只很小的金环在细微地晃荡,他认为那是她内心的一种颤动所致;不知凭了什么,他觉得这女人的神色举动,以及那金耳环的战栗,都送出她内伤的秘密信号。

阿贤问橙子是否可口。叫银好的女人说:就是想来买它的树胚,回去嫁接。不过我晓得你们不同我们中国人做买卖。阿贤说:这种树胚是不卖的。银好笑着抢白:何止树胚,你们连块橙子皮都不想给我们中国人捞到。她并不是有心把“你们”“我们”做两个痛穴来点,他却给点中了,心里一股酸苦味上来。他说,你晓得这园子的事我不做主。她说:那你自己的头发也不做主吗?两人的口气渐渐有了种奇特的亲昵,那种亲近男女间拌嘴、嗔怨所致的亲昵。阿贤忽然意识到他大半辈子错过了什么;这种针锋相对的默契。两人同时沉默了,同时望着对方的眼睛,同时意识到这一望事情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