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那边(第3/6页)

“在笑什么?泡。”王先生坐在了泡对面那片空无中。这是饭店关门后,伙计们吃饭的时间。

泡一点也不笑了,手将一片纸似的东西拙劣而迅速地塞进胸口的衣袋。

“泡,你什么事都不瞒我,是吧?”

王先生带哄诱带威逼地盯着那只衣袋。

泡想把偌大一块胸脯躲出王先生的视野。

“不瞒我?”王先生找着他的眼睛问。

泡不吱声,睫毛抖得像垂死的蛾子翅膀。跟前放着一大钵堆尖的饭菜,王先生抓起筷子,往他手上一杵,说:“吃啊。”泡忙感激地慌忙往嘴里扒饭。本来是他名分下的饭,给弄成了王先生格外的赏赐。

王先生对着凶猛进食的泡说:“知道你就是又跟他们赌去了。”

泡忙抬起头,说“NO!NO”张着的嘴里翻动着白的饭、绿的菜、红的肉,搅拌得不分彼此,很不受看。他舌头在一堆稀烂的食物后面一个劲“NO”,好一会才“唿隆嗵”咽下,又说:“你不要我去,我就没有去过了!”

王先生忙又说:“吃吧吃吧!”他相信泡,胜过相信他自己。他自己有前头讲了大话,后头忘记了而说不圆的时候。泡不会,凡是他王先生讲的话,都是铆进他脑子的。他脑子不容易被铆进东西,但一旦进去,任何人休想往外搬。整三十年,泡对王先生的忠实,比王先生自己对自己还忠实。王先生三十八岁上讨了王太太,王太太不高兴泡在家里占间地下室,害得她没地方堆破烂,才打发泡出去单住的。

“又是那个娘们借你电话了。”王先生说,前阵泡隔壁搬来一家越南华侨,说是电话坏了,女人天天借泡的电话打。泡收到电话账单这家人已搬走,那女人整整打掉泡三千块。是王先生费许多事把这家人捉着的。

泡忙否认,说他那半塌的楼上再没住过女人。

“跟你说你命里没女人。”王先生说。

泡不吱声。

王先生手指在空中一点一点,点出他话的板眼:“想,你命里也没有。”

泡忽然念咒般说了声又长又低的“有——”。

王先生眼睛蓦地一大。泡这时又是笨拙而急促地从胸口衣袋挖出那张纸片。王先生一看,是个年轻女郎。女郎顶多十七八。王先生觉得她眼熟,却想不起是谁。相片给汗沤软了,刺鼻的一股泡的体臭。

“它是什么?”王先生问。“迈克给我介绍的。在大陆,我要跟她结婚。” “什么?!”

“迈克给她写信了,她同意。迈克说总有一天,他有空了,就带我去大陆见她。”

王先生觉得这些个词儿是给填进泡嘴里的。泡从来没有如此有条理地讲过话。“把它给我!”王先生朝相片猛伸手,像要从泡身上摘走什么。若在平日,泡绝不会有如此凶猛的防御,他甚至连反应都不会有,温顺地任王先生给他或文或武的教训与教诲。泡这次却以自己庞大的躯体护住那臭烘烘的相片。

王先生走开,回头见泡又笑了。这回可是眼睁睁看着泡的笑怎样从他的大黑眼里怒放开来。这笑或许是泡惟一没被痴傻污染掉的那部分灵魂。

李迈克听说王先生要他去经理办公室谈话便料到什么事了。倒没怎么紧张,究竟不是亏理的事。他知道泡为了那两个女学生挨了王先生的惩治。也明白王先生为了泡而不再聘女学生。都是为了泡好,为了泡能够像头闲牲口那样太太平平活到死。

本来李迈克没打这主意,直到那天,餐馆里来了两个洋婆儿。又是王先生去打马球的时间。两女人硬是敲开了餐馆的后门,脸上带着坚贞和无赖的笑。俩人都是办公室小姐的穿扮;肩膀方方的,裙子窄窄的。一个有四十多岁,另一个起码七十了。她们手上都捧一摞教会印的讲义,两只被冻得鲜红欲滴的鼻子在她们发蓝的脸上极触目。她们说明来意,每吐出一个神圣的词汇,嘴里便喷出一圈洁白的雾气。

李迈克很头痛这种传教的女人。因为她们是女人,也因为她们推销的是伟大的精神补剂而不是洗碗液,你不能太粗暴地轰她们出去,往往得听她们把开场白讲完。

一完,李迈克马上笑眯眯说:“好极了,不过我是佛教徒。”

正待关门,年轻的那位已将一条瘦骨嶙峋的腿伸在门与框之间。她红红的鼻尖对李迈克身后的泡一挑:“你呢?”

泡没命点头。

“他不懂……”李迈克想说泡不懂她们这些高尚的事,泡也不需要信仰,泡会在讲义上印的女人身上画些他想当然的器官。然而来不及了,泡已把阔大的脸盘向日葵般巴巴地迎向两个女人。

女人们坐定,希望有人邀请她们喝杯热茶。

李迈克忙说:“泡,去沏茶!”他想趁泡离身的那一会介绍给两女人,泡是怎么回事,省她们些美好语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