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第5/5页)
吃晚饭时我们照常有些使气氛活跃的小小争执。也谈到弗洛伊德、容格。当然还有文学。我说这四十五年中国大陆人的性格相对二十世纪心理学、行为学而言,是个例外。他说无非是另一种偶像崇拜和速信,另一种暴力形式:六十年代美国的“Beat”,在中国叫红卫兵。我说:
你对中国人的友情爱情一切人情大概仍是门外汉。他几乎动怒了,说《三国演义》和《红楼梦》加一块,他难道还不懂吗?我说:我所指的,中国人的这四十五年,相对心理学这门准科学而言,是个秘密。他说:你以为我是谁?
我是个准备下半生吃中国菜的人!我笑起来:你以为你吃的是中国菜?
一切都如常。他说他决定提前退休,这样我得到那个职位就不会有太多闲话。我相当吃惊。睡前吃的安眠药完全失效。第二天一早我早早等他醒来,给他打电话,我对他说:你可得想好啊。他说他已想得很好了,再想下去只会想坏;事情不能过分思考。
午后我等他开车来接我,一起去看他分居后打算租的公寓。下起雨来了,他说这场雨过后就是秋天,我们该远行一趟。他建议去远郊一个小镇,他妹夫在那儿经营一个法国式小客栈。忽然他悟过来,那是他妻子的妹夫。他妻子已懒得同他去婚姻心理调解处了。
雨特别大。他说有次也有这么大的雨,他到我住处去找我,我不在,楼下信箱上放着我三天未取的报纸。他忽然很害怕,觉得我已不声不响离开了。他就在雨里开着车,在城里的每条大路小路上兜,直到路上没几个人了。
我问他:你怎么会想到我会那样就走了呢?他说;我不知道。像这样的大雨天,你好像会那么干。我说:太奇怪了!他笑着说:你不知有多可怕,我觉得你要走一定选择这样的雨天;我就那么开着车,在大雨里,开啊开啊,找你,其实也不知找什么。
我不知他夸张了多少。但它似乎比辞去职位、分居,更让我感到真切。我拉拉他的手,让他别自己唬自己。他也觉得在他的年纪有那种想法和行为是很愚的。他说,干愚事会觉得年轻许多。
我们进了一家便宜姜饮店。我们叫了热巧克力。投了币到音乐箱里,听他年轻时爱听的《让我拉起你的手》。
他有些坐立不安了,我问他是否需要跟他妻子打个电话。他讪讪地走了,去最角落的一只电话,用一只手捂住话筒,整个身体都微微蜷缩,尽量圈住那个角落,让各种噪音以及他年轻时代的音乐少进入听筒一些,你从他背上看得出,他陷在一次颇长的谈话中了。
我叫住一个侍应生,对他说,等那位先生回来,你把这个给他、他的眼镜和伞。没留任何永诀性的字条。我付了账。走到门外的雨里,没多久就坐进了一辆计程车。我对司机说:去机场。
雨一直没停。车开过小街大街。望着雨的似乎是他的眼睛。在被雨淋的变形的城市里寻找我。心情也变成了他的心情,茫然而忧伤,但年轻许多。那餐馆的音乐一直在耳朵里。我好像成了他,一直要在这雨里走下去,找下去。
我现在在我一个朋友家。从邮戳上你会知道它多远。
我争取从此做一个正常的人。
感谢你忍受了我一年的用词不当。
别了。
你诚笃的病人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