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第3/15页)
椅子腿、桌子腿,跟着人腿也走了。连那桌腿看着都喜洋洋的,颠颠儿地从大院里走过去。要不是二大嘱咐她,葡萄这会儿是想和大家一块热闹的。和大伙耳一块弄个棒子唱唱,弄个社火办办,有多美。管他是热闹什么,史屯的人和周围五十个村子一样,就好热闹。一有热闹,哪怕是死人发丧的热闹,大家都美着哩。葡萄也好热闹,一热闹起来就忘了是热闹什么。她抱着两个包袱,盘腿坐在门边,从门缝跟着热闹。
太阳偏西的时候,院里满满的腿走光了,只剩下打着绑腿的腿了。那些腿可好看,穿的草鞋还缀了红绒球,一走一当啷。这时葡萄听见有人说话了。是个女人。
“这院子真大,住一个连也没问题!”
“排戏也行。要是扭秧歌,你从这头扭到那头,得好几十步呢!”
葡萄心想,第二个说话的肯定是个小闺女,嗓音小花旦似的。她站了起来。磨棚的窗上全是蜘蛛网和变黑了的各种面粉。她只能隐约看见一群穿军服的闺女们。有一个一动就甩起两条大辫子。
葡萄觉着她们个个都是妖精似的白,小花旦似的娇嫩。她从兜里摸出钥匙,把磨棚的门推开一个豁子,正好能伸出她一只手。她是自己伸手出去把自己锁进来的。她推门的声音使院子一下静了。她从门缝里开锁到底不顺手,把钥匙掉到了地上。她只好蹲下去,伸长胳膊去够。几双穿草鞋的脚挪过来,鞋上的红绒球当啷当啷蹦得美着呢。一只草鞋踏在了那把铜钥匙上,把葡萄的两个手指头一块踩住。
“什么人?!”外头的女人问道。
“葡萄。”葡萄回答。
“谁把你锁进去的?”
“俺自个锁的。”
外头的女人赶紧上来开锁。那是一把老式铜锁,不摸窍门打不开。葡萄把手伸出去,说:“你开不开,叫我自己开。”
外头的女人不理她,犟着在那里东捅一下西捅一下。最后急了,叫葡萄闪开点,她“捅”的一下撞上来,把门栓撞开了,但她也跌进了磨棚。后头的一群闺女们哈哈哈地笑起来。葡萄一看这个女人剪着短发,挎着短枪,军服上补了两种颜色的补丁,但是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她“咦”了一声,说:“你象老八呢。”
短发女人正在拍屁股上的土,不太明白葡萄指的老八是什么。她说:“什么老八老九?”
葡萄说:“老八就是专门割电线、掀铁轨的。白天睡晚上出来,没吃的就找个财主,把他的粮分分。”她想,这些闺女兵咋看着这么顺眼呢?咋有这么讨人欢喜的闺女的呢?
闺女兵还是不太明白。她们尖起声音说她们才不是白天睡晚上出来的土匪呢。
葡萄说:“土匪是土匪,老八是老八。老八烧鬼子炮楼,偷鬼子的枪、炮。老八就是这!”她觉着她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瞧她们还瞪着眼。
她们总算明白了:“咳,老八早不叫老八了,叫解放军!老八之前呢,叫红军。”
葡萄心里却不以为然得很:叫什么无所谓,反正都是一回事。不过这些闺女兵真是妖,葡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闺女兵很快从葡萄嘴里知道了她的身世。她们说是又是一个“喜儿”,只不过没有觉悟。也有人不同意,说七岁被卖到地主家做童养媳,那比喜儿苦多了!喜儿才受几天打骂呀?她整整受了十二年呢。现在这么年轻就守寡,还给锁在磨棚里推磨,牲口也不如啊。他们说要好好找老吴写写,说不定出一个比《白毛女》更有教育性的大戏。
一个女兵说:“仔细看看,葡萄长得多俊呐,就跟喜儿似的。”
葡萄见她的两根长辫子乌溜溜的,就象刚刷洗过的黑骡子皮毛。她突然发现了一件新鲜事,这个梳长辫的女子穿的衣服和别人不同,也是大布,是自染而没染均的,但腰身包在她身上象个压腰葫芦,钮扣不是五个,是十个,一双一双排成两排,从肩下头一直排到小肚子。葡萄卟嗤一下笑起来,她想起了母猪的两排xx头。
女兵们见葡萄笑得往地上蹲,奇怪了,受这么多年苦,还会笑得这样泼辣。再一想,她肯定是多少年没这么放肆地笑过,现在翻身了,才这样笑。
黄昏时女兵们留葡萄一块吃晚饭。然后她们就开始涂脂抹粉,换上衣服,梳起头发。葡萄想她们的衣服够赖了,还要换更赖的,这戏有什么看头呢?不过葡萄是戏迷,只要让她看戏,她什么都肯做。她马上在剧团给自己找着活儿干了:坐在留声机旁边,帮着摇那小号橹橹把,管演戏的短发女兵说:开始!她就摇。摇出来一首歌,叫“解放区的天”。一摇起来,所有女兵就在场院上围个圆圈打腰鼓。村里人听见腰鼓和葡萄摇出的歌,就慢慢带着板凳抱着孩子朝场院走来。女兵们腰鼓打得漂亮,葡萄看着看着,忘了手上摇的小橹橹把,大喇叭里的歌就老牛叫似的“哞”一声低下来,女兵们的鼓点子也变得又慢又沉。短发女兵边打腰鼓边喊:“葡萄!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