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第6/13页)

再往后孙怀清连收账这种差事都交给葡萄。收账原先是他账房谢哲学的差使,谢哲学面子薄,谁都不得罪,有的账一拖能拖年把。铁脑也不行。孙怀清对这个小儿子不指望什么,说他是狗屎做的鞭——文(闻)不得,武(舞)不得。葡萄出去跑,村里很快就有人说,葡萄给教得没个样儿,谁家的闺女整天往村外跑?铁脑妈把话学说给孙怀清。二大说八个闺女变成媳妇还不容易?圆房呗。

孙怀清从西安回来是一个人。在车站他已听说铁脑的事。去接他的账房谢哲学等他上了骡车才说二大,您老可得挺住了……铁脑不在了。接下来谢哲学简略地说了那个黄昏的事件,村里一下子添出九个寡妇。他说村里人判断铁脑是给当奸细除了的。车子快进村的时候,见葡萄吆着老驴从河上孙家的水磨房回来,隔老远,她便叫着问道:“俺妈呢?”

这时孙怀清才“呜呜”地哭起来。才两个月,他就没了两口人。铁脑妈在鬼子空袭铁路时给炸死了。谢哲学心想,他只顾琢磨怎么把铁脑的死讯报给孙掌柜,竟然没问一声铁脑妈没一块回来。

麦子种下之后,人们见孙怀清又在他店里张罗了。他还是老样子,手不空,腿不停,嘴也不闲。进来出去,他总是捎带个什么,捎进去需要重上漆的门板,再捎出一桶刚灌的醋,或者顺手拿起刀,裁几刀黄表纸。他做活爱聊天,跟两个伙计一个账房聊,再不就跟来买东西的主顾聊。实在没人聊,他就一个人唱戏,唱词念白加锣鼓点,生旦净未丑,统统一张嘴包圆。有时唱着唱着他会吼起来:“个孬孙,你往哪儿溜?溜墙根我就看不见你啦?”

对面墙根阴影里便出来几声干笑,说哎哟二大,您老回来啦?孙怀清说他要是不回来,也让鬼子炸火车炸死了,他俩那账就烂了不是?那人便说二大说话老不好听,人还有张脸哩。二大说赊账是他二大仁义,不赊帐还是他二大仁义。可不是二大仁义——二大舍不得大侄儿砸锅去,是不?二大便说砸了锅是大仁大义,不然就是妇道仁义。那就缓大侄儿三天再砸呗。一天不缓。那人一口一个好二大,亲二大,说这回是真戒了。要再不戒咋说?不戒大侄就是鳖日的。

孙怀清看着那人忽扇着破长衫溜了。他最小看史屯街上的几个先生,地不会种书也没读出用场,会的一样本事就是败家。五个先生里有三个抽鸦片,抽得只剩一身长衫,冬天填上絮做棉袍,夏天再把絮抽出来做单褂。鸦片都是从伙计手里赊账买走的。伙计们经不住他们死泡硬磨。中间最难缠的一个叫史修阳,十年前还教二十个私塾学生,现在谁家都不叫孩子去跟他学不长进了。史修阳一来,伙计们就到后面作坊去叫孙怀清。孙怀清若不在,他们赶紧拨算盘的拨算盘,称盐巴的称盐巴,装作忙得看不见他。

除了孙怀清,只有葡萄能对付这几位先生。一听要赊账,她马上把称一撂说:没钱别买。若是回她:你公公都赊账。他是他,我不赊账。你当你公公的家?我谁的家也不当,买得起,买,买不起,饿着,光想肚皮不受罪,不想想脸皮多受罪。

一回来了个外乡人,穿着制服,手里拿着帽子。他要买一盒烟卷里的五枝烟。葡萄说那剩的卖谁呀?外乡人笑眯眯打量她。说爱卖谁卖谁,反正他只买五支。他说话就把一张钞票拍在桌上。葡萄说没有钱找。外乡人还是笑眯眯的,说那我没零钱。就算你老哥揩你油吧。葡萄说等等,她把钞票拿过来,撕下一个角。外乡人不笑眯眯了,说你这臭了头蛋子,撕了一个角,这钱不废了?葡萄眼睛直逼逼地看着他,说那正合适:你剩下一多半钱,我剩下了一多半烟卷。

外乡人一下子分了神,是葡萄的目光让他分神的。这是一双又大又黑又溜圆的眼,假如黄一些就是山猫的了。这双眼看着你,让你想到山里幼年野物,它自以为是占山为王的。它尚不知山里有虎有狮有熊,个个都比它有资格称王,它自在而威风,理直气壮,以为把世面都见了,什么都不在它话下。

两个伙计赶忙上来圆场,说葡萄才十五岁,老总别跟她一般见识。两人不露声色地把烟盒揣入老总的手里。老总也觉得有必要找回点面子,笑笑说谁家小姑娘,挺识逗哩。

老总走了以后,两个伙计对葡萄说哎呀,少奶奶,你惹谁不行去惹中央军呐?他们来洛城给鬼子授降的,个个都觉着是功臣呢!葡萄说哦。过一会她问:谁是中央军?就是咱中国军队呗。扒花园口的?对呀!扒了花园口,他们就抗日打仗去了。哦。葡萄点头,又想起什么:那老八呢?老八也抗日啊。都抗日,老八和中央打啥呢?伙计们想,她又死心眼上了。一个伙计说,葡萄,老八和中央军不一事儿;老八是老共的军队……他话没说完,葡萄已经走开去砸冰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