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3/10页)

“这些近郊的农民心肝最黑!趁我们缺粮少油拼命抬高市价!”

“可不是!”抢购者中有人应声。

一个东北家属嘴边糊着泥,大声说:“这些农民老弟太不够意思,卖给咱这点花生,还先搁泥里酱酱!”她刚才趁工人阶级和公社社员拔河,剥开酱过稀泥的花生,飞快往嘴里填。她想填个半饱,好给孩子们省出一顿饭来。现在她的脸看上去也像在泥里酱过了。

工人家属们对郊区农民积压了多年的怒火暴发了。农民知道上海工人离不开鱼虾,就把鱼虾价钱涨得跟上海一样高。卖的青菜泡足了水,揭穿他他还狡辩:哪里是泡了水?是浇小尿(suī)的!粉嫩的

小彭挥舞着秤杆,对家属们说:“俺们工人阶级是无产阶级,闹饥荒只能干扛着,他们还有自留地!他们是有产阶级!”小彭不管自己讲的大道理是否在理,是否有说服力,他的派头很好,连那个投机卖花生的农民也怀疑他有什么来头。

小彭一边耍着秤杆,一边拿出业余话剧演员的舞台嗓门,教育有产阶级的农民。他眼睛不断朝多鹤看去。多鹤穿一件白底子蓝细格的衬衫,白的很白。蓝的也快白了,原先的长袖破得无法补缀,剪成了短袖,但那种洁净挺括仍然使她在一群工人家属里非常刺眼。多鹤眼睛睁圆,看着他,对他突然展露的才干似乎很意外,是他做群众领袖的才干还是做业余话剧演员的才干,无所谓,她的目光一直在照耀他。

多鹤咯咯一笑,小彭感觉像二两酒上了头。他绝不能马上放弃刚为自己搭建的舞台,只听咔巴一声,那根树苗粗的秤杆撅折在他手里,他的膝盖也被老秤杆硌得生疼。他顾不上疼痛,领导工人阶级大翻身,把农民的花生按人数分成一个个等份,每人拿出三块钱,他替天行道地对农民宣布:要是嫌少连这三块钱也没有了。

农民大骂他们是土匪。

小彭一点也不生气,哈哈大笑,人们欢欢喜喜围着小彭,就像他真的领导了一场大起义。小彭跟家属们点头、挥手,但他的感觉都在多鹤身上。他要多鹤看看,张俭是什么玩艺儿,有他这么精彩的口才吗?有他这样服众的魅力吗

小彭在技校时读过几本小说,他对多鹤绝不像少剑波对小白鸽,也不像江华对林道静,多鹤对于他,是个具有巨大的神秘吸引力的怪物。她的口齿不清、脚步奇特、惊人的天真都是她神秘吸引力的组成部分。有时小石和他怀疑她智力发育不良,但一看她的眼睛,那怀疑就立刻被驱散:她不仅智力健全,而且相当敏感、善解人意。

他把半木桶花生绑在车大梁上,和多鹤步行。夏天太阳落得晚,正在出钢的高炉给这个城市又添了个太阳。他刚才领导起义弄出一身大汗,海魂衫粘在前胸后背,胳肢窝下面用作打补丁的橡皮膏被汗湿透,卷起,又在他手舞足蹈的演讲中掉落了。他每一个慷慨激昂的动作,都使那些破洞大一点,露出了野性的腋毛。

多鹤不时看看他,笑一笑,她的寡言也是可爱的,一般女人到了三十来岁怎么都有那么多话?终于,多鹤说话了。

“衣服破了。”她说。她的眼睛那么认真,虽然还在笑着。

他跟她讲了一路小说啊,歌曲啊,诗歌啊,她的回答是“衣服破了”。

“这里。”她指指自己胳肢窝。

她胳肢窝下面也有一块小小的补丁,现在浸透了汗水。不知为什么,小彭被她补着小补丁、浸透她的汗水的胳肢窝弄得心神不宁。

他站住脚。她不明道理地跟着站住了。

“你给我补一补吧。”

她定着眼睛看他,鼻尖上一层细珠子似的汗,厚厚的刘海也被汗濡湿了。她明白他吐出口的话无关紧要,让它给一阵微风刮去好了。至关紧要的话他不必说,因为一只雌动物懂得什么也不说的雄动物。

她眼里突然汪起泪水。

他害怕了,她要是太当真大概很难收场。

他们走到家,小彭大大方方地对小环说,他帮多鹤驮东西,多鹤答应帮他补衣服。他一晚上都为多鹤的眼泪心烦,她要把他当救世主就麻烦了,她会全身心扑上来,跟他拉扯起一个家庭。张俭用过的东西,他捡了来用,他贱死了!多鹤正把他的海魂衫洗干净用烙铁熨干了,又拿到缝纫机上给他缝补。他听着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就想:你看,她已经扑上来,要跟你拉扯过日子了

张俭这天晚上上小夜班,小石上大夜班,只有小彭一个人,拌嘴逗趣不是小环的对手,他只好去听丫头读她写的作文。丫头有一个大本子,里面是小彭小石给她从报纸、杂志、书本上抄录的优美、豪情的句子。每次丫头写作文。就从里面找。写到丰收,便是“满屯流金沙”,“疑是白云落棉田”,“棒打枣树落玛瑙”……谁都觉得这些句子高级,只有小环在一边听着说:“那咋还饿成这样?咱大孩咋会肝肿大?孩他爸咋会瘦成个大刀螂?”或者她咯咯地笑着说,“难怪了——满屯流金沙。金沙煮不成饭!枣树落下玛瑙来,能吃吗?所以呀,百货公司门口天天有饿死的叫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