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一位编辑遇上了一个文学青年。(第2/7页)
就是一般的亲戚,见著韩一潭也不会那般亲热,年轻人弯腰拉开旅行包的拉锁,取出了一个大塑胶包来,透过包装,可以看出里头全是又大又整的干蘑菇。他把那一大口袋干蘑菇搁到饭桌上,就毕恭毕敬地招呼葛萍说:“您是师母吧?师母您受累啦!”
葛萍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只是发楞。
韩一潭心里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恼怒,他对这事态还缺乏足够的思想准备。他不由得再一连串地问:“你是文学青年吧?你是怎么找到我这来的?你从哪儿得著我家地址的?你是不是想请我给你看稿子?……”
不一会儿也便全都弄清。他是东北一个县里的文学青年。他酷爱诗歌。他自然早就尝试著给报刊投稿,从《诗刊》和《人民日报》的副刊,到他们地区的刊物和报纸副刊,全都投过,但一首也未被刊登,并且几乎一律石沈大海……关于韩一潭的那篇报道自然给予了他极大的鼓舞,他说他读时流出了热泪——看来绝不是说谎,他感到他在“黑暗王国”中看到了“一线光明”,所以毅然投奔韩一潭来了。下了火车,他先找到编辑部,传达室告诉他编辑部的人这天都外出听报告去了——这也是事实;他便要求传达室的人告诉他韩一潭的家庭地址,传达室的人犹豫了好久,经不住他一再恳求,最后告诉了他,所以他现在才好不容易地找了来……
葛萍出于一种女性的同情心,问他:“你还没吃晚饭吧?”
他坦率地说:“找不著韩伯伯,我什么也吃不下呀。”
葛萍便请他吃饭,菜不够了,便下厨房为他去现炒了一大碟鸡蛋。
韩一潭请他坐到茶几边的沙发上,问他:“你带了些作品来吧?”
那年轻人便拖过他那沈甸甸的旅行袋来,“嗤溜”一声拉开整个拉锁,从里面取出了一叠又一叠的诗稿来,一边往茶几上放,一边介绍他的创作说:“这是我的《抒情诗一百首》,这是我的组诗 《泥土的爱》,这是我的抒情长诗《天空颂》,这是我的叙事诗《草原上的普罗米修斯》的第一部,这是我的诗剧《爱琴海的波涛》……”
全部取出以后,他那诗稿足有一尺来高。
韩一潭望著那一尺来高的诗稿,仿佛自己被宣判了重刑,惊惶得说不出话来。
“韩伯伯,您一定要给我审阅,给我发表!您一定要指导我,扶植我!”年轻人恳挚地呼吁著。
葛萍端来了炒好的鸡蛋,请年轻人坐到饭桌那里去吃晚饭。年轻人并不推辞,坐过去吃了,他显然非常之饿,吃得狼吞虎咽。
葛萍对那一尺来高的诗稿,一时倒没大注意,她对年轻人说:“你慢慢吃。不够还可以来点速食面。”又趁便问:“你北京都有什么亲戚呀?”
年轻人边吃边答:“除了韩伯伯和您,我在北京没亲戚啊。”
韩一潭心往下一沈,葛萍还没大明白,她又问:“那你这回是干什么来呀?出差办事吗?你住哪个招待所呢?”
年轻人反倒露出吃惊的神色,他宣布说:“我就是找韩伯伯来的呀。我打算先在这儿住一个月,然后……”
葛萍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她慌忙再问:“你有工作吗?你哪个单位的?”
年轻人若无其事地说:“有哇。我是县农机局修建队的。我们那单位的领导全是些个『土老帽儿』,懂个啥呀?他们不支持我搞文学创作,还打击我——”
韩一潭忍不住跟上去问:“你来北京,跟单位里请假了吗?”
年轻人把嘴一撇:“请假?我根本不『勒』(理)他们!”
葛萍著起急来:“你这怎么行呢?你这不成了『盲流』了吗?”
年轻人吃完最后一口饭,用手背抹抹嘴唇说:“我不发表出作品来,绝不回去!”
韩一潭心里长毛,一时不知该怎么把这位闯入者打发出去。
葛萍又问:“你家里知道你来北京的事吗?”
年轻人说:“咋不知道。我吵了一架才出来的。”
葛萍责备他说:“你怎么能这样?你爸你妈现在该多著急啊!”
年轻人笑了:“我爸我妈?我爸我妈早就没啦!”
葛萍愕然:“那你跟家里什么人吵?”
年轻人忽然激动起来:“跟谁?跟我老婆!她是个庸俗不堪的小市民!对诗歌简直一窍不通!诗盲!典型的诗盲!我跟她现在完完全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共同语言!我早就提出来跟她离婚,她死不答应,简直是我的一副镣铐!韩伯伯,您想想,带著镣铐跳舞,该有多难?我写出这些诗来,容易吗?每一行,每一字,都是我红玛瑙般的血、白铱金般的汗啊!现在我算痛快了,让她在那发散著酸白菜气息的小窝里哭泣吧!『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