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巡·九(第3/4页)

这会儿,他看到还没有修好的一小截城墙那儿,人群像蚂蚁一样,他们扛着砖石往大山上攀援。他想这时候如果有一场雨,那么这些蚂蚁就要顺着山坡滚下,那可有一场好戏看了。一些兵士用鞭子和矛枪驱赶着筑城的人,吆喝着,凶神恶煞一般。他对那些兵士有着说不出的厌恶。大山的漫坡上,有一片巨大的连起的帐篷。那是督修长城的大将军蒙恬的本部。他知道有个叫扶苏的人——一想到这个名字就觉得身上一阵发热,那是触动了血缘之故。原来这个叫“扶苏”的人与自己有一种血缘关系。他慢慢想起来了,这是他和齐姬生的儿子。嗬,他在帐篷口出现了,好一个英俊的年轻将军!他真想凑上去抚摸一下孩子,挨近他闪动光泽的脸膛。扶苏年轻有为,英气逼人,只可惜有时太书生气了一点……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在车队向西缓缓行驶的时刻,他在云端注视着自己的儿子。他似乎觉得,这孩子应该派一个更好的用场。究竟要这个小伙子干什么还不清楚,不过他知道扶苏来到自己身边的日子已经逼近。他那对细长的眼睛此刻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扶苏不久就要在云端与自己会合。那时候他们爷儿俩将紧紧地抱在一起,彼此再也不会分开了。不过那时候的扶苏将不停地泣哭,泪水一洒下就变成滂沱大雨,冲毁江河、堤坝,泛滥成灾。我的孩子啊,你哭吧。你悲凄怨恨的眼泪呀,永远也洗不去满地血痕……

始皇还想起他年轻时的一个小小插曲。有一天他身着布衣在咸阳街头行走,和那些摆摊的百姓攀谈,觉得很有意思。那些不识字的人,粗手粗脚,尽讲一些奇闻怪事。他们有的竟然把始皇说成一个长着三头六臂的人,还说始皇是一只鹰隼变的;有人说始皇力大无穷,一顿饭可以吞下二十头乳猪,可以拉动九千九百斤的大弓,可以举起十二把石锁,声音也响得吓人,一声怒喝即可震塌一座房屋……始皇听了暗笑,问:“你们见过始皇帝吗?”

“没有。始皇怎么能见到呢?”

“你们到过六国吗?”

大多数人都说没有到过,只有一个人说他到过六国中的齐国、燕国和韩国。还有一个人说,他只到过韩国。可是更多的人从来没有出过咸阳城。多数人斥责那两个出过国的人:

“一派胡言!哪有什么六国?那都是你们编出来的怪话。只有一个秦国嘛。”

始皇心生怜惜:他们一生就在街巷奔波,顶多不过是走出咸阳城。他们误以为天下只有这么大……他又问:“你们为什么不识字读书呢?”

那些人哈哈大笑:“你是说摆弄那些竹条子吗?竹条子既不能吃又不能穿,摆在家里白占地方。俺爷爷那年就有一捆竹条子,那一天正好没柴烧,俺就把它捅到锅底,熬了一锅稀粥,怪好哩。”

始皇再没吭声。他想:还是商鞅说得对啊,只有大字不识的人才安分可靠,而一旦熟读经书见多识广,就成了人世间最可怕的动物了——立国与乱国者皆是他们。当时他心中闪过一念,欲将天下儒生尽收咸阳城内。

一道旨令颁布下来,秦国要邀集天下儒生。

一月之内,咸阳城里就会集了一百多个儒生。两月之后,又会集了二百多个。咸阳城的人不断地看到吱吱歪歪的破车拉着一些竹简。一车车的竹简排成了长队,所有儒生都往秦国而来。始皇立在高高的城头,看着驶进城门的儒生和卷卷竹简,心中大喜。他明白,这些人乘兴而来,却不会扫兴而去。因为只有他心里知道,当六国平定之日,他将关闭城门,不让一个儒生沦落民间。这样他就可以确保天下安定;必要时,他也可以让他们在城内变得无踪无迹——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

六国终于平定,江山一统,始皇躺在卧榻之上,最头疼的就是这一群汇拢咸阳城内的儒生博士。同为儒生出身的李斯精通儒术,也懂得儒生的心事。始皇发现只有李斯才最懂得怎样治理这些人。始皇端量着他,觉得这个漫长脸儿上五官端正,还有两撮胡须,都长得匀称。他忍不住问:“朕问你一句,你要从实说来。”

李斯赶紧弓腰:“陛下,臣一定如实相告。”

“朕——你知道——并不喜欢你这样的人……不过朕有时候也不免自问一句:同为儒生,你为什么对朕这样忠诚呢?难道你的脑子就不像别人那么活络吗?”

李斯连忙跪地:“陛下,李斯本一布衣,平生只想追随英主;能辅佐陛下完成大业,才是至高的荣耀。”

始皇细长的眼睛闪了一下。他真的被感动了。

也就在这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之后不久,咸阳城内开始焚烧诗书和典籍,紧接着又是一批儒生的坑杀活埋。一时间,海内对烧书一事议论纷纷,坑儒事件尽管严守机密,最后还是泄露,天下愤激如沸。为此,始皇有些心烦。他与赵高和李斯议论,不知怎样才算妥当。李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