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章:墨夜独语(第7/7页)

我大你多少?我在心里问着,问得泪水潸潸。我惊讶地发现,我没有大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可以是你的母亲,你的大姐,你无微不至的女人——真该死,我还是说出了这个字眼。可这是个什么时刻啊,我如果不说,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说了,不能说一个字,不能。不,我还是要说,我的大孩子,我的男人。你永远不会死亡,而那个“要塞”的男人,却真的在我心中死去了。我们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联系,我没有他的一点声息。开始的时候是心里害怕,是远远躲开,后来这颗心就凉了,冰凉冰凉。很惋惜,他真的死去了。

14

我不能不一遍遍想着那个传言。那一场大离别至今如在眼前,它当然是真实的,曾轰轰烈烈,即便在一架架大山深处,我也感受和震惊于那个时刻。可是我不能接受、不能去想的,是你的离开——从这个世界上离开。我只会稍稍接受另一个事实,即你在高原上流浪……

从此“高原”两个字在我眼中化为了神圣和希望。我仰望它,直到永久。我在这儿驻足仰望,一动不动,如果会变为传说中的石人,那就快些变吧。你也会梦到一个白发女人,那就是我,我在极度的想念中一定会飞到你的梦境里啊。

这种情形随时都会发生。我就经常梦见我的爸爸妈妈,而且他们的模样越来越清晰。我知道,是他们的想念进入了我的心里——他们肯定也会梦见我。如今梦境比眼前的事情都要真实,相反我们却经常被眼前的事情所蒙骗。我许久以来都把黎明前的一段时间当成最美好的辰光,因为这是梦境频至的时刻。当我的白发将黑发渐渐覆盖的一天,我的凌晨就变得无限美好了。许多面容,许多身影,他们一下子涌到了脑际、眼前。我与他们交谈,还伸手抚摸他们。他们的体温、一个眼神,我醒来后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在梦中把未曾经历的场景一一排列,于是看到了你火红的身姿。我惊讶极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通身火亮的男人!后来我看啊看啊,听到了冲天的嘶鸣,这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的手捧鲜花的孩子啊,我的长得高高大大的男人啊,你在我的梦境里给镶了一道金边。你变得如此英俊而且不可抵挡。我一遍遍重温这样的梦境,最后深信不疑。是的,我知道了一切——那个夜晚,还有后来所有的夜晚。你是趁着一个最黑的夜晚走开的,夜色化成了你,你的翅膀。我愿你飞翔起来,高入云端,让凶恶的追逐者更加自卑和渺小。

我真想把你画下来,可惜我没有这样的能力。我在不能解脱之时曾求助于一个画师,想让他在我的描述下画出来,结果还是失败。我终于明白,世上没有一个人能画出我的孩子和我的爱人。我只能把你留在心上。

人们说:那个分别的场面浩浩荡荡,壮烈悲伤。

我因为不能与你一起去经历那一天,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15

我不能确切地得知,我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成了一个人?我把心中的一个闪念、一个思绪,还有我的心爱和痛恨,都于午夜记下来。这些笔记会于某一天随我而去。

可是,我想,难道人世间的所有隐秘——那些真正称得上隐秘的想念、私情,特别是铭心刻骨的爱和痛,都要这样不露一丝痕迹地湮灭吗?

你如果从高原上归来,见到我这个白发人,还会献我一束金黄色的菊花吗?

不知道。可是我却会一刻不停地拥住你,因为怕再一次失去你,这绝不允许,绝不允许……

1991年7月—2006年6月一至六稿于龙口、济南

2009年1月—12月七至八稿于万松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