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8页)
是的,我们这一代都不再轻信,可又心有不甘,问题就在这里。我想说:你父亲那一代太严肃太天真,一生都想举着火炬,可那些在火光下走路的人却要解下腰上的皮带狠狠地抽他,直把他打得皮开肉绽……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怪谲,你看那几本黄书,你能相信一个小女孩会写出这样放荡曲折的小书吗?你父亲在整个学界都享有威望,他的智慧和才华,还有他的善良却不被容忍;反过来一个下流邪恶的小女孩在这个世界上却能够纵横驰骋……我说:
“我们去吧。”
“去吧,可能我们天生就是要与这伙人打交道。我想咱们混得可真不简单,跟这样的人走到了一块儿,不错,挺有出息——是的,我们活得不能太拘谨,不能缺乏幽默感。再说他要变着法儿出那个打印本,干得不错。我们去吧。”
他笑着看我。我觉得他笑得很诡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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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睿电话上的声音很随和,不知怎么却使我们有点扫兴。见面时间是第二天上午。听黄先生讲,他在接待那些外地书商、指挥旗下的实业时,都使用了边边角角的时间——他总是把每天里最好的一段时间用来游玩和娱乐。而他这次与我们见面的时间正是上午十时,这该是“最好的一段时间”吧?那么对方是想和我们娱乐一番?
李大睿电话上说要用车子接我们。一会儿真的开来了一辆蓝色轿车。车上没有任何人,只有司机自己。车子走到半路响起了呼叫的声音,司机随便咕哝了几句什么。我在想李大睿这种人:不停地跟生活开玩笑,生活也就对他露出了笑容。而另一些总是对生活板着面孔的人,就会挨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话筒又响起来,那个司机呜哩哇啦讲着什么——好像是几句外语,对,他讲的是英语。能讲一口流利的外语,这才配给暴发户开车?汽车开得飞快,一会儿驶进了一座有雪松的庭院,在一幢小楼跟前停住了。这可能是李大睿城区的一个住处,而更复杂更高级的一处别墅群还在郊外。
原来这儿只是他用来办公的地方。有个黑黑的胖子站在台阶上,司机朝他点点头。黑胖子走上前来说:
“很高兴认识你们,黄先生给我讲过多次了……”
我愣了一下:“您就是李大睿先生吗?”
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真的是他。这个人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西装革履,而是穿了一件宽松的衣服。不知为什么我一眼注意到了他的鞋子——那是几万元的进口名牌,上面沾了一点泥巴,没有好好擦过。他跟我们紧紧握手,动作有力,只利落地一握,然后朝大门一摆:“请!”
屋里有些阴。铺了厚厚的地毯,门厅走廊都是。穿过走廊,来到了一个客厅。这个客厅比黄先生的客厅要阔气一些,可也比那个客厅脏一点。吕擎扶了扶眼镜,刚坐下不久就赞扬起那几本黄色书来了,让人忍俊不禁。但吕擎故意闭口不提另一个小册子——那部打印稿。赞扬声中,李大睿竟然毫不隐讳地说:
“这是我小姨子写的!”
他神闲气定,不像是幽默。正说着,一个脸色苍白、个子不高,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子从一个角门里走了进来。她怀里抱着一只猫,有点惊慌失措的样子—— 一开始真的很容易被误解,以为她见了生人发慌;但后来才会明白:这只是一种特殊的意态姿容以及目光,是那种特殊的女子常有的某种慌促神色。不过她的眼睛在这张极为苍白的脸庞上显得实在突出:特别清澈、特别黑又特别大,像闪电一样明亮。
我们的目光全被她吸引了,不由得一齐去看——她大概就是那个小煤了,不过这么快就见到了她,这有点太出乎预料了。让我们马上失去悬念的是李大睿接下去的一句话:
“小煤,过来啊,刚才这两位先生还提到你呢。”
小煤朝我们友好地点头,娇弱非常的身子颤颤地走来。李大睿给我们一一作了介绍。她一只手揽着猫,另一只手伸出来。这只手小得像猫爪,柔若无骨,五指收缩时让人想到一枚小小的白色橡皮球:我们面对的仿佛是一个精灵,或古代传说中被精灵缠身吸附的少女,一个被生活中某种隐秘的折磨害得不堪忍受的生命。
她在一边坐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旁若无人、急匆匆地记了几句什么,然后就抱着猫站起来,点点头走掉了。
“她很忙。”李大睿说。
接着我们开始谈实际问题——对方进入很快。对他来说就像平常谈生意一样,放松得很:“本来嘛,我是不愿接这种活儿的,你们知道我很忙。我没有心思为这个跟舅舅打交道。可是黄先生讲了,说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我非常崇拜有学问的人。”说到这儿他很真诚地向我们点点头。我注意到,他脸上那种嘻嘻哈哈的样子果然没有了,变得很严肃:“我原来是做教育工作的,后来就转了行。可我就是尊重你们搞学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