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模特(第2/3页)
吃饭的时候阳子故意大声对我说:他们艺术系里大约有三四个很漂亮的小伙子——他们个子很高,很帅气,都是一些桀骜不驯的人——正一齐向女模特儿发起进攻呢。
“你多么幸福。”——阳子夸张地对她做了个手势。
“当然幸福啦,从在北方那个城市里就有人追我。不过你们这边喜欢我的人似乎更多一些。我觉得很满足。”
阳子冲着我嚷:“她可傲慢哪,她不同意人家,就直截了当地在人家面前摆摆手说‘算啦算啦,别这样了,算啦’,她说得多么简单,她就不明白,人家正被爱情的火焰烘烤得日夜不眠,有的一把一把脱发,她就那么轻飘飘地说‘算啦算啦’……”
“你这是胡扯,谁说我是轻飘飘的?我只是故意装出轻飘飘的样子,好让对方放松下来。我晚上有时也很思念的……”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
这是我在她脸上看见的惟一一次羞涩。阳子得意地笑了。模特儿抬起头:“我拒绝,是因为我已经考虑好了,已经下了决心要这辈子独身。”
我几乎没加思考,脱口而出说:“那可太苦了……”
她仰脸看着我:“我知道你指了什么。我也想过,异性给我的幸福和欢乐是太大了,太大太大了。可能正因为是这样一种诱惑,我才感到恐惧。它的诱惑真是太大了。我觉得真正懂得这种诱惑的人,反而不敢轻易去碰它……”她接下去大概更多的是说给阳子听:
“一个这辈子明明白白得不到安宁的人,根本就不该建立自己的家庭,不该结婚。她最好变聪明些。有人不是会作诗吗?我真想学他们诌上一句,我想好了这样两句,”她笑笑,接着仰脸吟哦道:“夫妻的睡床冰冷刺骨/单身汉的被窝火热烫人……”
她哈哈大笑,吟哦之后把阳子推了一下,接着又在他的头发上抚摸了两下。
阳子终于经不住那一下摩挲,脸立刻涨得像红布一样,而且溢满了幸福。
女模特儿像介绍一个陌生人那样,指着阳子对我说:“这小伙子还是一张白纸,它‘可以描最新最美的图画’——不过谁来描他呢?”
我笑着说:“你来描他好了。”
她严肃地摇头:“我可没有这样的能力。不过这个小伙子已经懂得够多了,不光是在专业方面——两性方面也懂得够多了。这个小伙子才二十来岁,可是我觉得他像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一样成熟。他在许多方面都是这样,真的。”
阳子忿忿地说:“胡扯……”
女模特儿没有理他,很快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在过去,我一直因为我自己的欲望——我是指那些不可抗拒的诱惑——而紧张;后来这种诱惑越来越强大了,让我简直没法抗拒……不久我做了专业模特儿。在各种各样的目光下,我觉得那种诱惑逼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而事物都是物极必反的,当它们近得没法再近的时候,就会在突然之间全部消失。我就像得到了解放似的,一下子放松了。我觉得生活中如果没有这种不可抗拒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会放松得很。我想不明白今后该怎么办?直到现在我还是一个处女——这是我的全部财富吗?当然我不会这样认为,这样就显得太可笑了……我的父亲在很多人看来连野兽都不如,情欲彻底毁坏了他。可是那个人在我眼里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因为他也在极端的事物上找到了自己。他是一个放松的、有觉悟的人,我现在很喜欢他。他也许不是一个好的男子汉,但却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热情的、真正认真的人……”
我又一次听到有人在我面前使用“热情”两个字。我吸了一口凉气。
阳子问:“那么你的母亲呢?”
模特儿摇摇头:“她不是一个热情的人,正相反,她太冷了,她是个冷冰冰的人。这点上她与父亲多么不同。表面上看起来他们有很多相似之处,实际上只有我知道: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3
就这样交谈着。我在这餐饭的最后问了一句:“你准备一直做这个工作吗?”
“我准备像现在这样,被很多人画下去——从年轻的时候画到中年,再画到老年,如果到了老态龙钟的时候他们还愿意画我,我就感到非常幸福非常满足了。我的身体——我是说被画过的身体—— 一张一张排列起来,它们就真正变成了有生命的、会动的东西,你看过拍摄的电影胶片吗?它们每一个动作定格在胶片上都差不多,肉眼简直看不出它们相互之间有多大差异。可就是这一个一个格子延续下去,接连地转动,放在银幕上就有了大幅度的动作和变化。我生命的外形就在这一张张的素描里面,像电影胶片一样流动起来。我的工作,等于是把自己的‘动’展现给大睁眼睛的人。你不能从这长长的、像河流一样的图画里感觉到什么吗?它是我又不是我。我想我好像是被拍摄的电影胶片上的那个人,每一瞬间我都是一个静止,别人看到的也只会是这一个静止。它们连接起来就会‘动了’——那就有意思了——年轻时的样子、头发的变化……人啊,原来是这样一点点变化的——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