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 别(第2/3页)
2
黄昏来临了。火一样的霞光把工事顶部的枯草全部染成了红色。蓦然,我觉得这种植物是这样的熟悉,后来才发现这是一片在风中抖动的白茅花。啊,一片白茅花。
在我度过了童年的那片原野上,翻过沙丘坡,一眼望去全是这样的一片—— 一片白色绒花,它在风中悠动,在微风中慢慢地荡漾;晚霞把它们染成一片火红;它们沸沸腾腾,所谓的“如火如荼”……那燃烧的花丛肯定掩藏了一些奇怪的故事,一段漫长的历史在晚霞里沸腾啊。是的,这两片相同的花海好像都在向后人启示着什么:在那片原野上,在那片童年的荒野上,也会有什么痕迹无声地消失在历史的沙尘之中。荒沙覆盖了一切,只留下了丛林,留下了沙丘,留下了童年嬉戏的原野和奔跑的野物……
沿着弯弯曲曲的人工长道往前走着,突然发现前方有什么动了一下——原来在那个坡上还蹲着另一个人。仔细看了看,是一位老人。他的胡子白了,头发也白了,拄着拐杖蹲在那儿。
原来有一位老者已经比我更早地来到了这里。他在凭吊?他在怀念?难道这场战争、这场在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战争与他有什么关系吗?
我站住了。我不想去打扰他。该让他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会儿,那个老人也许发觉了什么,站起来。他站得那么费力,全身颤抖,好像随时都要跌倒……
我看着他拄着拐杖往前走去。他走得十分艰难,让人担心随时都能摔倒。
可是他并不低头寻路,只是昂头向前。那个时刻落日把他的全身都染红了,他就踏着那片沸沸腾腾的火焰走去了。
他走了,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在他久久待立的那个山坡上蹲下来。原来从这个角度看去一切都变了:整个工事被它左侧那个葱绿的山包遮去一截,这时那个小山包的蓬蓬勃勃的绿色、还有绿色掩映不住的那个高塔构成了如诗如画的一幅图片。真是一个奇妙的角度啊。我想那个老人可能是个画家。我再也不想移动,真想在这里迎接一个黑夜。我觉得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气氛,这样的夜色,最适合人的艺术冥思。这儿真是美极了。
回到住处后,我把一路所记的一切都重新翻看了一遍。它们在深夜里看起来不知怎么多多少少有点儿失真:就像搜集而来的一段段民间传闻似的,飘飘忽忽。当然我深知它们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特别不能忘记当年那个目击者、那个殉难女性,她是那个口吃老教授临终时在场的惟一一个人,一个美丽的少妇。
我将永远钦佩她、她代表的那一类人。她是目击者——接下去有人又目击了她的死亡……隔壁的那些小孔后面藏下了一些贪婪丑恶的眼睛;而这些眼睛后面还有一个目击者,这就是那位向我叙述故事的老人——这个老人的背后还有没有目击者呢?回答当然是肯定的:那是一位无所不在的老人,即时间老人。
我相信冥冥中真的会有一双更锐利的眼睛,他会把一切尽收眼中。这位永恒的老人就像陪伴了我童年的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是的,他就是那样一棵宽容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大李子树,在春风里喷吐着银雾一般的繁密花朵,引来蜂蝶、让人沉醉,在原野上播散出深长的气息……
入睡前我一直抚摸着这些记录……
3
剩下的日子我沿着滋润了那片开阔平原的河流走下去。我在笔记本上又涂抹了很多文字。我想让这些冲淡心中的那些淤积,因为它们压得我没法有片刻的安宁。我心里已经装不下这么多沉重。我在这母亲般的河流旁奔走,还顺手采集了一些植物标本夹在笔记本里……
只要一个人有韧性沿着河流一直走下去,那么高山峻岭也不能将其阻挡,他终有希望看到一片浩淼的大水——它们阔大到人的视野都无法企及——我此刻站在海边,与我相对的那一面就是发动了那场战争的国家。那个方向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谜。
我在那里徘徊了很久。两天之后,我再次返回农场。
该与那个老人告别了。我进门时老人正在家里搞奇怪的手工:编了很多鸟笼,一个个罗列在自己的院子里。
“编这么多?”
“送给朋友。”
原来农场里有很多退休的老工人,他们都喜欢养鸟。那一刻我真不喜欢这些鸟笼,因为它们让我想起小时候,想起卢叔那只关锁阿雅的铁笼。它们都是囚禁生灵的牢笼,无论做得多么精巧……
临走前我想让他领我去看看那个老教授生活过的一些地方,去寻找一些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