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4页)

打完针以后,胡小姐来搬开了架子,说是害怕第六床再把铺盖揭开或者做出种种可笑的举动,便没有放开他的右手。病人起初不作声,不久却吵着要小便,但是也不见有人来给他松绑。他不停地吵着,终于骂起不堪入耳的话来了。

“我来救救你罢,”第八床笑着说,他摆出滑稽的脸相走过来了,他好像准备来做一件冒险而有趣的事情似的。“我放了你,你要规矩点啊!”他故意装出教训的调子说,他真的蹲下去解带子。

“我晓得,”第六床认真地答道。

手松开以后,第六床满意地笑了。但是这笑容是相当可怕的,他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在笑一样。但是他明明白白地说:“好啦,开船啦!”

“你不是说要小便吗?”第八床忍住笑霎着眼问道,他大概盼望第六床再闹点笑话罢。

“我屙过罗,我刚才在岸上屙过罗,”第六床答得很爽快。

“胡小姐,不得了,第六床在床上小便啦!”第八床故意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不要紧,随他去罢,”刘小姐做出厌烦的样子答道。

这以后第六床倒反而安静下来了。他不动,也不吵,只是不时地念着:“快到家罢……还不到!好慢啊!快到了……”

这种机械的、病态的声音意外地把我感动了。“不管他怎样地受苦,在这些时候他念念不忘的,就只是他一个家和一个老母亲啊!”这样一想,我也不觉想起我那个久别的老父的面容来了。

开晚饭的时候,老许给我端了大卤面来。今天我的胃口很好,吃完满满的一大碗面,还觉得有点饿。

“陆先生,我以后不来罗,”老许来收钱的时候,忽然带着沮丧的神情对我说。

“怎么,你不干啦?”我惊讶地问道。

“老板把馆子顶出去了。他就要到桂林去,叫我跟他一块儿去,”老许答道。

“你老板去干什么?”

“他去帮忙搬工厂,说是很大的机器厂啊,我们老板有股子。”

我停了一下,才吐出一句:“那么你明天不来了?”我忽然起了惜别之感。我照平常加倍地把小费给了他。

“谢谢你。我吃过晚饭就进城去。”老许也露出了留恋的脸色。但是他微微一笑,又说:“将来你陆先生有事情,我来给你帮忙啊。”

“好的,再见,”我对他点点头。心里却耽心着杨大夫的家。“战事大概更紧急了罢,”我不能不这样想。

老许向他的主顾们一一地辞行,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他还没有离开病室,先前买药的两个人回来了。我看见他们立在条桌前跟胡小姐讲话,接着胡小姐就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药买来了,是不是会太迟呢?病应该有转机罢,”我想着,我祈祷似地想着。他的受苦引起了我极深的同情,我早已忘记传染的危险了。

王大夫来看着第六床把那些白色的药片吞了下去。那两个朋友在病床前一直站到天黑,都没有机会跟病人清清楚楚地交谈一句。病人好几次用诧异的眼光看他们,他大概已经忘掉他们的友情了。两个朋友低声商量了一会儿,终于失望地离开了病室。

晚上查病房的时候,常常看见的几位大夫都到了,他们经过第六床床前,我听见黄大夫问林大夫道:“明天搬过去,这只手怎么办?”

“我明早晨给他取掉,现在只有牺牲了,”林大夫毫无表情地答道。

“这太可惜了,”黄大夫摇摇头叹口气说。

在我的病床前他们只停留了一分钟,黄大夫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有问,就满意地过去了。杨大夫走在最后,她从工作衣的袋子里取出一本相当厚的书丢在我的枕头边,带笑说了句:“你明天可以看看,”便追上他们去了。

我拿起书来,读着书名:《约翰·克利斯朵夫》。书名下面有一个“(一)”字,再下一行印着“罗曼·罗兰著”的字样。四周还有一个红色框子。书相当重,而且在这个病室的电灯光下,我无法读印在洋纸上面的小字,我决定听杨大夫的话,把这本书留到明天来翻读。此刻呢,我倒想闭上眼睛睡一觉!

眼睛的确闭上了。可是我始终没有能够好好地睡一会儿,刚刚打瞌睡,马上就惊醒了。我的脑子里装满了那许多事情,它们不让我休息,它们逼着我思索,逼着我回想。

第六床还不时地咕噜着,因为声音不大,我也不去注意。不过后来我无意间睁开眼睛,我看见两个黑影立在第六床的左面。我吃惊地仔细一看,是两个小孩。

“朱库员,朱库员!”身材较高的一个低声唤着。

“啊,你们来啦,很好,很好!”第六床忽然大声说。

“张股长喊我们来伺候朱库员的,”那个小孩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