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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舅舅在碱场劳改时,每天都要去砸碱。据他后来说,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他穿了一件蓝大衣,里面填了再生毛,拖着那副大脚镣,肩上扛了十字镐,在白花花的碱滩上走。那地方的风很是厉害,太阳光也很厉害,假如不戴个墨镜,就会得雪盲——碱层和雪一样反光。如前所述,我舅舅没有墨镜,就闭着眼睛走。小舅妈跟在后面,身穿呢子制服,足蹬高统皮靴,腰束武装带,显得很是英勇。她把大檐帽的带子放下来,扣在下巴上。走了一阵子,她说:站住,王犯!这儿没人了,把脚镣开了吧。我舅舅蹲下去拧脚镣,并且说:报告管教,拧不动,螺丝锈住了!小舅妈说:笨蛋!我舅舅说:这能怪我吗?又是盐又是碱的。他的意思是说,又是盐又是碱,铁器很快就会锈。小舅妈说:往上撒尿,湿了好拧。我舅舅说他没有尿。其实他是有洁癖,不想拧尿湿的螺丝。小舅妈犹豫了一阵说:其实我倒有尿——算了,往前走。我舅舅站起身来,扛着十字镐,接着走。在雪白的碱滩上,除了稀疏的枯黄芦苇什么都没有。走着走着小舅妈又叫我舅舅站住,她解下武装带挂在我舅舅脖子上,走向一丛芦苇,在那里蹲下来尿尿。然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此时我舅舅不但扛着镐头,脖子上还有一条武装带、一支手枪、一根警棍,走起路来东歪西倒,完全是一副怪模样。后来,我舅舅找到了一片碱厚的地方,把蓝大衣脱掉铺在地上,把武装带放在旁边,就走开,挥动十字镐砸碱。小舅妈绕着他嘎吱嘎吱地走了很多圈,手里掂着那根警棍。然后她站住,从左边衣袋里掏出一条红丝巾,束在脖子上,从右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走到蓝大衣旁边,脱掉所有的衣服,躺在蓝大衣上面,摊开白皙的身体,开始日光浴。过了不久,那个白皙的身体就变得红扑扑的了。与此同时,我舅舅迎着冷风,流着清水鼻涕,挥着十字镐,在砸碱。有时小舅妈懒洋洋地喊一声:王犯!他就扔下十字镐,稀里哗啦地奔过去说:报告管教,犯人到。但小舅妈又没什么正经事,只是要他看看她。我舅舅就弓下腰去,流着清水鼻涕,在冷风里眯着眼,看了老半天。然后小舅妈问他怎么样,我舅舅拿袖子擦着鼻涕,用低沉的嗓音含混不清地说:好看,好看!小舅妈很是满意,就说:好啦,看够了吧?去干活吧。我舅舅又稀里哗啦地走了回去,心里嘀咕道:什么叫“看够了吧”?又不是我要看的!这么奔来跑去,还不如带个望远镜哪。

说到用望远镜看女人,我舅舅是有传统的。他家里有各种望远镜——蔡司牌的、奥林巴司的,还有一架从前苏联买回来的炮队镜。他经常伏在镜前,一看就是半小时,那架式就像苏军元帅朱可夫。有人说,被人盯着看就会心惊胆战,六神无主。他家附近的女孩子经常走着走着犯起迷糊,一下撞上了电线杆;后来她们出门总打着阳伞,这样我舅舅从楼上就看不到了。现在小舅妈躺在那里让他看,又没打伞,他还不想看,真叫做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舅舅在碱场时垂头丧气,小舅妈却不是这样。她晒够了太阳,就穿上靴子站了起来,走进冷风,来到我舅舅身边说:王犯,你也去晒晒太阳,我来砸一会儿,说完就抢过十字镐抡了起来,而我舅舅则走到蓝大衣上躺下。这时假如有拉碱的拖拉机从远处驶过,上面的人就会对小舅妈发出叫喊,乱打唿哨。这是因为小舅妈除了脖子上系的红丝巾、鼻梁上的墨镜和鸡皮疙瘩,浑身上下一无所有。碱场有好几台拖拉机,冒着黑烟在荒原上跑来跑去,就像十九世纪的火轮船。那个地方天蓝得发紫,风冷得像水,碱又白又亮,空气干燥得使皮肤发涩。我舅舅闭上了眼睛,想要在太阳底下做个梦。失意的人总是喜欢做梦。他在碱场时三十八岁,四肢摊开地躺在碱地上睡着了。

后来,小舅妈踢了他一脚说:起来,王犯!你这不叫晒太阳,叫做捂痱子。这是指我舅舅穿着衣服在太阳底下睡觉而言。考虑到当时是在户外,气温在零下,这种说法有不实之处。小舅妈俯下身去,把他的裤子从腿上拽了下来,一直拽到脚镣上。假如说我舅舅有过身长八米的时刻,就指那一回。然后她又俯下身去,用暴烈的动作解开他破棉袄上的四个扣子,把衣襟敞开。我舅舅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红彤彤的女人骑在他身上,颈上的红丝巾和头发就如野马的鬃毛一样飞扬。他又把眼睛闭上。这些动作虽有性的意味,但也可以看做管教对犯人的关心——要知道农场伙食不好,晒他一晒,可以补充维生素D,防止缺钙。做完了这件事,小舅妈离开了我舅舅的身体,在他身边坐下,从自己的制服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取出一支放在嘴上,又拿出一个防风打火机,正要给自己点火,又改变了主意。她用手掌和打火机在我舅舅胸前一拍,说道:起来,王犯!一点规矩都不懂吗?我舅舅应声而起,偎依在她身边,给她点燃了香烟。以后小舅妈每次叼上烟,我舅舅伸手来要打火机,并且说:报告管教!我懂规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