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世界(第7/37页)

F也觉得我舅舅性感,但是这种性感和善良毫无关系。她有时想到我舅舅发达的胸大肌,紧缩着的腹部,还有那个发亮的大刀疤——那个刀疤像一张紧闭着的嘴——就想再见到他。除此之外,她还想念我舅舅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无声地下垂的生殖器,她觉得在这些背后隐含了一种尊严。这种想法相当的古怪,但也不是毫无道理。在工作的时间里,她见过很多张男人的脸,有的谄笑着,有的激愤得涨红,不论是谄笑,还是激愤,都没有尊严;她还看到过很多男性生殖器,有的被遮在叉开的五指背后,有的则嚣张地直立着;但是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尊严。相比之下,她很喜欢我舅舅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所以她常到山道上去等他,但是我舅舅再也不来了。

后来我舅舅再也没去过那个公园,因为他觉得提着裤子的感觉不很愉快。但是他一直在等F大驾光临。他觉得F一定会去找他,这件事就这样简单地过去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就呆在家里等着。他们就这样等来等去,把整个春天都等过去了。

夏天快过完时,小姚阿姨决定了和我舅舅结婚。这个决定是在我舅舅一声不吭的情况下作出的。每天早上她都到我们家里来等我舅舅,但是我舅舅并不是每天都来。等到早上快要过去时,她觉得不能再等了,就和我一起出去买东西。她穿上高跟鞋比我高一个头,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我还会长高呢。结果事实不出我所料,我现在有一米九十几,还有点驼背。当时我穿了一双塑料拖鞋、小背心和运动短裤,跟在小姚阿姨的背后,胳臂和腿都特别脏。她教训我说:小男孩就是不像样。女孩子在你这个岁数,早就知道打扮了。我很沉着地说:你们那个性别就是爱虚荣。这种老气横秋的腔调把她吓了一跳。我记得她老往女内衣店里跑,还让我在外面等着。等到在快餐店里歇脚时,她才露出一点疑虑重重的口风:你看你舅舅现在正干什么?我说:他大概在睡觉。听了这话,小姚阿姨白净的脸就有点发黑,她恶狠狠地说:混账!这种日子他居然敢睡觉!这是一条重要经验:挑拨离间一定要掌握好时机。我舅舅当然可能是在睡觉,但是那一天他必然是觉得很不舒服才在家睡觉的。我又顺势说到我舅舅在想当作家前是个数学家,这两种职业的男人作为丈夫都极不可靠。小姚阿姨听了这番话,沉吟了半晌,然后紧紧连衣裙的腰带,把胸部挺了挺说:没关系,一定要把他拖下水。小姚阿姨是个知识妇女,这种妇女天生对倒霉蛋感兴趣,所以是不能挽救的了。

初夏里,F来找我舅舅时,穿着白底黑点的衬衣,黑色的背带裙子,用一条黑绸带打了一个领结,还拎了一个黑皮的小包,这些黑色使我舅舅能认出她来。我舅舅住在十四楼上,楼道里很黑。他隔着防盗门,而且一声不吭。直到F说:我能进来吗?他才打开了防盗门,让她咯噔咯噔地走了进来——那天她穿了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鞋——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径直走进我舅舅的卧室里,往椅子上一坐,把包挂在椅子上,说道:我来看你写的小说。我舅舅往桌上一瞥,说道:都在这里。桌子上放满了稿纸,有些已经发棕色,有些泛了黄色,还有些是白色的。从公园里回来以后,我舅舅就把所有的手稿都找了出来,放在桌子上,她就拿了一部在手里。我舅舅住的是那种一间一套的房子,像这样的房子现在已经没有了,卧室接着阳台,门敞开着。F拿着稿子往外看了一眼,说道:你这套房子不坏。我舅舅坐在她身后的床上,想说“房子是我弟弟的”(我还有一个舅舅在东欧做生意),但是没有说。他想:既然上门来调查,这件事她准知道了。后来她说:给我倒杯茶。我舅舅就到厨房里去。F趁此机会把我舅舅的抽屉搜了一下,连锁着的抽屉也捅开了。结果搜出了一盒避孕套。等我舅舅端着茶回来时,她笑着举起那东西说:这怎么回事?我舅舅愣了一下,想说“这是我弟弟的”(这是实情),但是想到出卖我小舅舅是个卑鄙的行为,就说:和我抽烟一样。这话的意思是说我舅舅不抽烟,口袋里也可以有香烟。但是F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脸忽然红了。她把避孕套扔回抽屉,把抽屉锁上,然后把钥匙扔给我舅舅说:收好了。然后就接过那杯茶。这回轮到我舅舅满脸通红:从哪里冒出这把钥匙来?这当然是从她的百宝钥匙上摘下来的,算是个小小的礼物吧。

我家住在一楼,所以就像别人家一样,在门前用铁栅栏围起了一片空地作为院子。我们住的楼房前面满是这样的空地。有人说,这里像集中营,有人说像猪场,说什么的都有。但我对这个院子很满意。院子里有棵臭椿树,我在树下放了一张桌子,一个白色的甲板椅,经常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在我身边的白布底下遮着装修厕所剩下的瓷砖和换下来的蹲式便器。在便器边上有个小帐篷,有时我在里面睡上半夜,再带着一身蚊子咬的大包躲到屋里去。这是一种哲学家的生活。有人从来没过过哲学家的生活,这不足取。有人一辈子都在过哲学家的生活,当然也是没出息的东西。那一年我十三岁,等到过了那一年,我对哲学再也没有兴趣。在那棵树下,那张椅子上,我得到了一些结论,并把它用自己才认识的符号记在纸片上。现在我还留着那些纸片,但是那些符号全都认不得了。其中一些能记得的内容如下:每个人的一生都拥有一些资源,比方说:寿命,智力,健康,身体,性生活。有些人准备把它消费掉,换取新奇、快乐等等,小姚阿姨就是这样的;还有人准备拿它来赚点什么,所以就斤斤计较,不讨人喜欢。除了这两类人,还有别的种类,不过我认为别的种类都属笨蛋之列。我非常喜欢小姚阿姨那类人,而且我又对她的肉体非常的着迷;每当我想到这些事,那个茄子把似的小鸡鸡就直挺挺的。但是这种热情有几分来自哲学思辨,几分来自对她肉体的遐想,我就说不清楚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我对哲学的爱好并不那么始终如一。我想孔夫子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他说:予未见好德如好色者。“未见”当然包括自己在内,他老人家一定也迷恋过什么人,所以就怀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