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世界(第10/37页)

我觉得小姚阿姨对我舅舅有很多误解,举例言之,我舅舅说话慢条斯理,语气平和。她就说:听你舅舅说话,就知道他是个好人。其实不然,我舅舅的每一句话都是按数理逻辑组织起来的,不但没有错误,而且没有歧义;连个“嗯嗯啊啊”都没有。像我这样自由奔放的人,听见他说话,不仅觉得他讨厌,而且觉得他可恨。事实上,他非常古板,理应很招女人厌。但是像小姚阿姨这样的女人,根本等不到发现他古板,就和他粘到一块了。

现在小姚阿姨很不乐意听我说到我舅舅,倒愿意听我说说F。我到她那里以后,她总要把我让到卧室里去,然后她就坐在床上,对着我抠起了脚丫子——当然,你不要从字面上理解,实际上她是用各种工具在修理趾甲,不过那种翻来掉去的劲头,就像是在抠脚丫。这个时候她穿着一件短睡衣。虽然她的腿和脚都蛮漂亮,我也不爱看这个景象;所以我就说:你可以到美容院去修脚。她答道:等我官司打赢了吧。就在专注于脚的时候,她问:F长得什么样?我说:你猜猜看嘛。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写到过,她涂紫眼晕,用紫唇膏?我说:对呀。她就低下头去,继续收拾脚,并且说:这女孩一定是黑黑的。我心里说:我怎么没想到呢。赶紧掏出个笔记本,把这件事记下来。她还说:用绸带打领结,脖子上的线条一定是蛮好看的。而且她不怕把整个腿都露出来,一定挺苗条的,但个子不太高,因为穿着高跟鞋。高鼻梁大眼睛,头发有点自来卷——带点马来人的模样。然后她就问我:F到底长得什么样?我说:假如不是你告诉我,我还真不知是啥模样。后来她要看F的相片,我就照这个样子到画报上找了一个,是泰国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扫到计算机里,又用激光打印出来,中间加工了一下,所以又不能说完全是那位空中小姐——这幅相片我还要用来做插图,可不要吃上肖像权官司。得到照片以后,小姚阿姨端详了她半天,说道:挺讨人喜欢的。我能不能认识一下?我说:你要干吗?搞同性恋吗?把她顶回去了。否则就要飞到泰国去,把那位空姐的母亲请来,因为假如F近二十年前是这位空姐的模样,现在准是空姐的妈了。这件事可以这么解释:F1999年在北京,后来领了任务到泰国去,在那里嫁了人,生下了这位空姐。我这样治史,可谓严谨,同时又给整个故事带来了神秘的气氛。但是这样写会有麻烦,所以就把这些细节都略去吧。

有一件事小姚阿姨可以作证,就是我舅舅有一台BP机,经常像闹蛐蛐一样叫起来。他自己说,有些商业伙伴在呼他,但不一定是这么回事。有一次在我家里,闹过以后,他拨回去,对方听他说了几句之后,马上就说:你怎么是男的呀!还有一次,他拨通了以后,就听到F浑厚的女中音:“在家吗?”这种嗓音和美国已故歌星卡朋特一模一样。他说:在我姐姐家吃饭。要马上回去吗?F说:那就不用了。改天再来找你。我舅舅从我家回去以后,从第二天开始就不出门了。这或者可以解释小姚阿姨为什么等不到他。不管怎么说,我对此没有任何不满之处,但小姚阿姨就不是这样的了。在商场里,每次看到一对男女特别亲热,她都要恶狠狠地说:我要宰了你舅舅!但是很久以后,我舅舅还活着。听了这句话,我昂起头,把胳臂递过去。她挽着我走上几步,就哈哈笑着说:算了算了,我还是拉着你走吧。有些人上初一时个子就长得很高,但我不是的,所以吃了很多亏。上了初二,我才开始疯长,但已经晚了。总而言之,那一年夏天,我身高一米三二,不像个多情种子的模样。每次她让我在更衣室外等她时,我都只等一小会儿,然后猛地卧倒在地,从帘子底下看进去,看到小姚阿姨高踞在两条光洁的长腿上面,手里拿了一条裙子,朝我说道:小子,你就不怕别人把你逮了去!然而没人来逮我,这就是一米三二的好处,超过了一米五就危险了。

我舅舅在家里第二次看到F时,问了她一句:你现在上着班吗?她可以回答说:上班时间跑你这儿来?我敢吗?如果这样回答,对我舅舅的心脏有一定的好处。但是她觉得这样回答不够浪漫,所以答道:不该打听的事别瞎打听。我舅舅马上把嘴紧紧闭住,并且想道:好吧,你就是拿刀子来捅我,我也不问了。我个人认为,对付他这样的一条大汉,最好是用手枪,从背后打他的后脑勺。当时是在我舅舅的门厅里,F的穿着和上一次一样,只是背了一个大一点的包。她从我舅舅身边走过去,我舅舅跟在她后面。她到卧室里找到了那份稿子,正要坐下看,忽然听到楼下有人按喇叭,就拿着稿子跑到凉台上去,朝下面说道:喂!然后又说:看牌子!就回来了。当时有个人开了一辆车想进院子,看到另一辆汽车挡路,就按了一阵喇叭。听了F的劝告之后,他低头看看前面那辆车的车牌,看见是公安的车,就钻进自己的车,倒了出去,开到别的地方去了。我舅舅从另一个窗子里也看到了这个景象。然后她又坐回老地方,忽然把稿子放下来说:差点忘了。就打开皮包,拿出一大堆塑料包装的棉织物来,递给我舅舅说:我给你买的underwear。我舅舅有好几年不说英文了,一时反应不过来,但是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把那些东西放在床上,自己也随后坐在了床上。F就接着看小说,嗑瓜子。过了一会儿她说:怎么样呀?我舅舅说:什么?噢,underwear。他拿起一袋来看了看,发现那东西卷得像一卷海带一样,有黄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都是中国制造,出口转内销的纯棉内裤,包装上印了一个男子穿着那种内裤的髋部,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虽然都是XL,但是捏起来似乎不比一双袜子含有更多的纤维。他说:谢谢。F头也不抬地喷出两片瓜子皮,说道:去试试。我舅舅愣了一会儿,拿起一袋内裤,到卫生间里去了,在那里脱掉衣服,挂在挂衣钩上,然后穿上那条内裤,觉得裹得很厉害;然后他就走出来,垂手站在门边上。这一次F侧坐在椅子上看稿子,把右手倚在椅背上,用左手嗑瓜子。地下很快就积满了瓜子皮。我舅舅不仅不嗑瓜子,而且不吃任何一种零食,所以他看到一地瓜子皮感到触目惊心,很想拿把笤帚来打扫一下。但是他又想:一个不吃零食者的举动,很可能对吃零食的人是一种冒犯。所以他就站着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