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的诗篇(第8/10页)

皮囊。你喜爱自己的皮囊吗?

谁才是羔羊呢?他再次环顾四周,缓慢穿过城乡接合部遍地垃圾的院落,饥肠辘辘地向这家同样破败的餐厅走去。他找到一个远离窗户、稍稍没有那么明亮的角落位子坐了下来,抬头望去,阳光刺眼,空气里飞舞悬浮着大量不明物体。他不愿深究它们都是什么,翻开菜谱,没发现什么新鲜的。他照旧要了一份羊肉汤和当地的一种面饼以及茶,将菜单还给了满脸堆着笑容的餐厅老板。

他为什么笑个不停?他并非全无预感——刚刚感到饥饿,放慢速度到右侧车道,四野空旷,他就远远看见了高高架起的餐厅牌子。当他终于离开公路,拐弯驶进由简陋的水泥墩隔出的大门——又是水泥墩,在白天他终于看得清楚,水泥墩粗糙而直径巨大,怎么看也不像是该出现在这里的。他想起帮派电影里常常出现的场景,怀疑水泥墩另有他用——这家餐厅或许大有名堂。

不仅如此,拐过弯之后,他瞥见了那辆奥迪车,流线车身被北方的尘土覆盖。他讨厌东京街头的德国车,德国人把车越做越圆,不知是一种什么趣味。他喜欢更硬朗的外表,更分明的棱角,但他在东京没有车。

小健有五辆破车,还用说?他在人前低调地乘坐旧款奔驰,背地里则轮番开他的五辆破车载着不下五十只破鞋走街过巷,在夜幕降临时停在伊豆高原上某个隐蔽的停车场,苟且,苟且,四处苟且。

他透过车窗望过去,奥迪车上的五个男人正站在餐厅门口抽烟,一辆轿车怎么能坐下这么多人?不嫌挤就可以。

他们看着他的车拐进来,吸烟的动作停顿了片刻,呆滞的目光纷纷停在他脸上。他们动作整齐划一,伸长脖子眯着眼睛极力分辨,像一群向远方张望的笨鹅。他们偶尔耳语,像是在商议。

现在调头还来得及,他想。如果他真的在此时调头,一切都将被避免吗?

几小时以前,他在休息站加完油出来,看到一个卖挂毯的老妇人,可怜巴巴的小摊子前横着那辆奥迪车。车子里的五个人正围着她理论,因为奥迪车的阻挡,他自然而然地放慢速度,直至停了下来。他们语速太快,他听不太懂,只听到五个男人在推搡她时不断说着一千块、一千块,而老妇人则不断摇头表示她真的没有。

他们推搡着她正好靠近了他车的位置——他看到了她的脸,长期贫穷与恶劣环境重压之下的脸。为什么在这里生存如此艰难?他怀疑她其实只不过三十几岁。

他想到了在工厂里挖掘红土的那些工人,在包工头驱使下过着糟糕的生活。但当地人告诉他这里其实还不错,不算是最凄惨的。非人,他想。

他们为什么要围着她要一千块钱,是一种赔偿吗?或是办理某种许可的费用?

老妇人的脸离他很近,他同情她,同时也是讨厌那五个人的肥脸,他从口袋里数好一千块钱,打开车门递给了老妇人。在他们的愕然里将车绕过奥迪开了出去。

一千块对他不是很多,在东京可以喝两到三晚的酒,他感到这一千块花得有价值。在继续的路程里他感到轻松快活,可现在他们为什么赶到前面了呢?他没看见他们在路上超车——看来有更近的道路,他的导航除了话多到迂腐之外似乎并不真正智能。他双手紧握方向盘,院落很宽广,只要向左打轮,就可以远离这一切。

对方人太多,他需要在日落之前赶回工厂,还有工作要做,那个外族女孩也在等他。踌躇已近尾声,他终于有了决定,这并没有什么困难——他缓缓而坚决地向左打方向,接下来还会优雅地调头,绝尘而去。

永远满脸堆着笑的老板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刹那间站到他窗前。他只能一脚踩下去,暂且将车停下来。

欢迎欢迎,上午刚宰的羊。他用手指了指餐厅和围墙之间——背阴的走道里,几只刚刚处理完的羔羊挂在那里。他不喜欢在就餐前看到未经处理的食物,移开了目光。那五只鹅仍站在原地,一边叼着烟一边歪着脑袋打量他。老板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马上转回头,十分善解人意又亲切地看着他。

啊啊,他们是常客,常常过来的。他们只是体格大,样子凶。他跟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小,那五只鹅听见了吗?他呆在原地,不知如何处理。老板接着说,他们很友善的,你用不着害怕。最后这一句的声音明显变得响亮,他能感到五只鹅脸上那种暧昧不明的轻视的笑意。

他感到痛苦,涉谷公园外舞厅里那人的脸在眼前闪过。你不用害怕,口无遮拦的餐厅老板截断了他调头的路。他掰正方向,将车停在了奥迪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