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第2/9页)
那些和我一样身穿短裤背心、脚蹬一双拖鞋的男孩们,听到我的问话后都是表情一愣,他们可能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询问,然后他们个个点着头说家里有书。可是当我兴致勃勃地跑到了他们家里,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而且都是从未被翻阅过的新书。我因此获得了经验,当一个被我询问的男孩声称他家里有书时,我就会伸出四根手指继续问:「有四本书?」
他点头后,我的手垂了下来,再问一句:「是新书?」他再次点头后,我就会十分失望地说:「还是《毛泽东选集》。」后来我改变了询问的方式,我开始这样问:「有旧书吗?」我遇到的都是摇头的男孩。只有一个例外,他眨了一会儿眼睛后,点着头说他家里好像有旧书。我问他是不是有四本书?他摇着头说好像只有一本。我怀疑这一本是红宝书,问他封面是不是红颜色的?他想了想后说,好像是灰乎乎的颜色。
我喜出望外了。他的三个「好像」的回答让我情绪激昂,我用满是汗水的手臂搂住他满是汗水的肩膀,往他家里走去时,说了一路的恭维话,说得他心花怒放。到了他的家中,他十分卖力地搬着一把凳子走到衣柜前,站到凳子上,在衣柜的顶端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本积满灰尘的书递给我,我接过来时心里忐忑不安,这本尺寸小了一号的书很像是红宝书。我用手擦去封面上厚厚的灰尘之后,十分失望地看到了红色的塑料封皮,果然是红宝书。
我在外面的努力一无所获之后,只好回家挖掘潜力,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拉动内需。我将家里的医学书籍粗粗浏览了一遍,就将它们重新放回到书架上,当时我粗心大意,没有发现医学书籍里面所隐藏的惊人内容,直到两年之后才发现这个秘密。我放弃医学书籍之后,可供选择的书籍只有崭新的《毛泽东选集》和翻旧了的红宝书。这是当时每个家庭相似的情况,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只是家里的政治摆设,平日里拿来学习的是红宝书。
我没有选择红宝书,而是拿起了《毛泽东选集》第一卷。这一次我十分仔细地阅读起来,然后我发现了阅读的新大陆,就是《毛泽东选集》里的注释引人入胜。从此以后,我手不释卷地读起了《毛泽东选集》。
当时的夏天,人们习惯在屋外吃晚饭,先是往地上泼几盆凉水,一方面是为了降温,另一方面是为了压住尘土,然后将桌子和凳子搬出来。晚饭开始后,孩子们就捧着饭碗走来走去,眼睛盯着别人桌上的菜,吃着自己碗里的饭。我总是很快吃完晚饭,放下碗筷后,立刻捧起《毛泽东选集》,在晚霞下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邻居们见到后赞叹不已,夸奖我小小年纪,竟然如此刻苦学习毛泽东思想。
我的父母听了这些夸奖,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在私底下,他们小声谈论起了我的前途,他们感叹文化大革命让我失去了学习的机会,否则他们的小儿子将来有可能成为一名大学教授。
其实我根本没有在学习毛泽东思想,我读的是《毛泽东选集》里的注释,这些关于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注释,比我们小镇图书馆里的小说有意思多了。这些注释里虽然没有情感,可是有故事,也有人物。
第二个版本发生在我中学时期,我开始阅读一些被称之为毒草的小说。这些逃脱了焚毁命运的文学幸存者,开始在我们中间悄悄流传。我想,可能是一些真正热爱文学的人将它们小心保存了下来,然后被人们在暗地里大规模地传阅。每一本书都经过了上千个人的手,传到我这里时已经破旧不堪,前面少了十多页,后面也少了十多页。我当时阅读的那些毒草小说,没有一本的模样是完整的。我不知道书名,不知道作者;不知道故事是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故事是怎么结束的。
不知道故事的开始我还可以忍受,不知道故事是怎么结束的实在是太痛苦了。每次读完一本没头没尾的小说,我都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窜,找人打听这个故事后来的结局。没有人知道故事的结局,他们读到的小说也都是没头没尾的,偶尔有几个人比我多读了几页,就将这几页的内容讲给我听,可是仍然没有故事的结局。这就是当时的阅读,我们在书籍的不断破损中阅读。每一本书在经过几个人或者几十个人的手以后,都有可能少了一、两页。
我无限惆怅,心想我前面的这些读者真他妈的缺德,自己将小说读完了,也不将掉下来的书页粘贴上去。
没有结局的故事折磨着我,谁也帮不了我,我开始自己去设想故事的结局。就像《国际歌》中所唱的那样:「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每天晚上熄灯上床后,我的眼睛就在黑暗里眨动起来,我进入了想象的世界,编造起了那些故事的结局,并且被自己的编造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不知道当初已经在训练自己的想象力了,我应该感谢这些没头没尾的小船说,它们点燃了我最初的创作热情,让我在多年之后成为了一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