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往事(第7/9页)

赵一凡能用双拐走路了,我们才一起住在北京,我要他去北大文学系学习,他说已去人大文学班旁听,北大文学系的讲义他已都借来看过,不想进北大了。不久文改出版社成立缺人,我把他当临时工招进去,编了两三年注音儿童读物,他工作认真负责还加入了共青团。

文改出版社取消时,因为名额有限,我没把他像别的临时工那样转正,他就在街道做团支部书记。不久发生了“文化大革命”,我靠边站,关“牛棚”,去五七干校,所以就不能多管赵一凡了……

我之所以占用如此多的篇幅引用一位老人、一个父亲的“检查”,是因为我认为它要比任何文字都来得逼真而深刻。对中国社会和中国人缺乏认识的人,无法理解一凡父亲的这份检查从形式到内容蕴涵着的深刻幽默和复杂哲理。一凡的父亲是一九二六年入党,而后又被打成“托派”,并且在白色恐怖中坐过三次牢的老党员。他写这份检查时—如果它算是检查的话—七十多岁了,我无法知道,这位善良的老人,看着多灾多难的儿子拄着双拐被推进警车时,是否会联想到自己当年被捕的情景,是否会因为儿子的遭遇,对自己的一生加以反省。更加无法想象,而后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篇回顾父子两代人命运的文字。

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命运是最简单的,但是当我们用同样的方法来解释那些远没有他们善良,远没有他们宽厚,也远没有他们正直、正派,远比他们付出的少得到的多,却与他们截然相反的人的命运时,又觉得这其实是最不负责任的解释。如果说命运能解释一切,那么过失和丑行都应该被原谅,更不必问人格问人性;如果悲剧是必然是绝对的,那么反思和内省都多余,更不必问历史问社会。

我想,要了解一凡的正统,理解一凡的执著,懂得一凡的单纯,再没有比了解他的身世更为重要了。正如邵燕祥先生发表于一九八一年的文章《我死在一九五七》中所写的:“年轻的后来者!你们也许惋惜、同情、怜悯我,你们也许讥诮、奚落、蔑视我,以为我是盲目、愚昧的白痴吧!你们这样做,是因为你们不理解像我和跟我有相似经历的同志,而我希望你们能理解:我们有值得你们嫉妒的炽热的爱,燃烧着对党和人民的信心,即使在我们的天真、幼稚、轻信和形而上学的错误里,也伴随着高于个人荣辱与毁誉的执著的追求。”我想,这就是当年一凡要对我做的解释。他终于没有明白地说出来,是因为他比我更分明地看到了我们之间的差异,并为这差异而痛惜。

6

平反时我正在北师大中文系读一年级。平反决定在全年级宣读时,我的平静使自己都觉得吃惊。被逮捕,被开除,这些惊心动魄的字眼,对我来讲已经算不上是刺激,平反与不平反,似乎对我都没多大意义了。就是不爱听别人说我是反“四人帮”的英雄。张志新的死是悲剧,可我的被捕是闹剧。我要真的是英雄,倒显得那些抓我的人不那么荒唐了。我还怕那些真心实意的赞扬。夸你坚强,说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儿坐了两年牢还能保持身心健康很不简单。其实只有我自己最清楚,事实并不是这么回事。当生活把你抛进火坑,你不得不在里面时,根本谈不上什么坚强和勇敢。你有的不过是活下去的本能,别人所能承受的你也同样能承受。我觉得最不能接受的是关于是否出卖过朋友的委婉询问,我的回答一定让人很扫兴:我之所以没有出卖什么,是因为我实在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无法假设,如果我知道更多,会不会在几十个小时轮番审讯的疲劳战术中败下阵来。我不是一个遇罗克式的自觉革命者,我缺乏最起码的政治常识,我是一个完全名不副实的政治犯。

虽然两年监狱生活对于一个没有思想准备的女孩子来说,的确不那么容易对付,但已经挨过来了,我不耿耿于怀,也不心有余悸,更不感激涕零。但是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一个坐过牢的人和一个没坐过牢的人毕竟是不同的;一个坐过牢的女孩儿和一个没有坐过牢的女孩儿尤其是不同的。

当你被放在政治的社会的层面时,没有人会公然地因为你坐过牢而歧视你,相反更多的人会同情你甚至钦佩你,毫不虚伪地同情你和钦佩你。但当你被放在女人的层面时,你坐过牢这一事实就会在人的潜意识里被一再地强调和放大,这时候,一切原因就都被推到了次要的位置。人们只记住了一个无论如何也抹杀不了的事实—这是一个坐过牢的女人。在人的理智里这绝不是一个坏事实,但却是一个复杂的事实,而复杂在中国人的语汇里是极其微妙的。那么,强调和放大到底想记住或者忘掉什么呢?你的伤疤或者你的眼泪,你的坚强或者你的软弱,你受过的委屈或者你得到的尊严?都是,又都不是。总之,我从人们,包括正直善良的人们的神态中读到了“另眼相看”,这使我产生了一种良家妇女一时失足堕入风尘的感觉。也许是我把这种感觉夸大了,因为当年我和他们一样,没有意识到这种无恶意甚至是善意的“另眼相看”曾经怎样压迫着我,并不断地给着我被排除的暗示。从此我似乎真的被排除了。也就是说,我的被排除从坐牢的内容转而成了坐牢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