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张彤禾(第3/3页)

这本书的灵感来自你在《华尔街日报》上发表的一系列文章。那些故事是怎么从新闻稿件变成书里的版本的?

我必须得学习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写作。比如,书的开头是一个打工女孩的内心活动,她在头脑里复述工厂生活的规则和惯例。按照传统新闻写作的规矩,这样绝对不行——你得开宗明义,讲明故事主题,谁说了什么话,为什么等等。但我觉得我对农民工世界了解得足够多,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开头写一本书,通过想象,进入一个打工女孩的内心世界。我坐下来开始写的第一天,第一个上午,写了开头大约七百多字。感觉到不可思议的自由——同时也有点害怕,因为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甘心满足于做一个新闻记者了。

你是个美籍华人,一定程度上可以不吸引过多关注而深入中国,这一点增强了你的报道能力。你认为多大程度上,你的中国家庭出身,影响了你理解和讲述这些故事的方式?

我认为我的中国背景和美籍华人身份给我带来了沉重的情感包袱——我是两种非常强大又互相隔绝的文化的产物。在我认识的美籍华人身上,我曾见到这种矛盾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出来。有的人对中国完全不感兴趣;另外一些人变得比中国人还像中国人,拥护政府,一听到批评中国就急于辩护。要接受你的华人身份真正意味着什么,这是个艰难的过程,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在逃避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想。

我在书中写到过一点,是关于中国人对自己的苦难和历史缄口不言。我在为此书做调研的时候,留意到我自己也一样。如果人们问起我的书,我会笼统地说一下,尤其是关于家族史的部分。有几次,我同样也是作家的丈夫会插话解释说这是个很戏剧化、很重要的历史故事,特别是关于我祖父在战后被刺杀的事。后来我对他说,“我不想一碰到别人,就把这样沉重的事告诉人家。搞得对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应,岂不是很尴尬?”我意识到这种反应就很像中国人。我理解这种有所保留的本能,对于自己最重要的事闭口不谈,因为我也是这样。我在中国见到亲人的时候,交谈好几个小时之后他们才可能透露那些他们独自背负了整整一生的沉痛记忆,或是提到某人自杀的细节,或是某种惨痛的失落。他们的讲述中极少有悲恸或者自怜;只是就事论事,这很可能也影响了我写这些故事的方式。

我的确认为自己跟这个地方,跟中国,有千丝万缕的情感纠葛,因为对我来说它跟我的父母、语言和童年的记忆都紧紧相连。在这本书里,我尽量做到公允不偏心,既看到好的,也看到不好的,两方面都写。但我不能掩藏这一事实,我真的很关心中国,我希望中国能好好发展,越来越好。如果家庭出身跟中国无关,我想我不会有这么深的情感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