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八 流水线英语(第6/6页)

我跟在吴先生后面,在屋子里漫步。我以为他要介绍几名学生给我认识,但他却带我走向了其中的一台机器。“这些比我的新机器笨重多了,”他说。“要两个人才能抬动。”

现在已是黄昏,我说这种天色读书有点太暗了。

“对眼睛没坏处,”他说。“阳光太亮才伤眼睛。”

“我不是说阳光太亮对眼睛就好,”我说。“我是说太暗了读书不好。”

“不是这样的,”他激烈反驳。“只有当你眼球不动的时候才不好。如果你眼球一直在动,多暗都无所谓。”

那天我对吴先生的了解加深了不少。他根本没有任何教育方面的背景;他在开办学校之前,曾经在采暖设备厂里工作。他的英文水平很差,可能根本就不会——交谈中,有几次我用到英语短语,他都匆忙点头,然后改换话题。我唯一听到他说的英文单词是“okay”,例如“什么事连上大脑,那就okay”。这个词孤零零地放在句子末尾,显得很奇怪。

吴先生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他惹怒了科技馆的业主,也惹怒了他的明星学员刘以霞。我打赌是他把老婆赶跑了,虽然很难弄清楚这事儿到底是在他定制了五百台流水线英语机、堆放在家里之前还是之后。在我认识他的短暂时间里,他也惹到了我;跟他这样独断的人交流,实在令人火大。基本上,我看得出来,是人都会让他沮丧。他宁肯谈论人的局部:眼球,手,大脑。但他无法理解作为一个整体的人。他们效率低下;他们只用了脑容量的百分之五;他们蠢透了,竟然不懂每天要在机器跟前坐十一个小时才能学习外语。人基本上不管用——就像他们的创造者虽然采用了一流的零件,却在装配组合时搞砸了一切。

机器就不同了。总有一天,经过许多修补改进之后,吴先生会造出一台完美的流水线学习机,可以让人们足不出户,就获得所有的知识。他对技术拥有绝对的信念;他认准了机器就是一切的答案。尤其令人心酸的是,这样一个人竟然被科技馆赶了出来。

刘以霞的自我提升找到了新方向。在东莞图书馆——我以前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她借了《全脑学习》,《犹太家庭教育大全》之类的书。她想要增强记忆力,并根据犹太法典的教义学习经商。她开始服用药物以增强脑力,因为过分用功,她会长头皮屑,掉头发。她在考虑学日语。

“我听说中国人要花一年才能学会英语,学日语只要三个月,”她对我说。“我听说北京的大学毕业生多会一门外语,每个月工资能多拿一千块,是真的吗?”

我告诉她说,她还是应该集中精力先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

“我拼命背单词,增加词汇量,”她说,“我每天背五十个单词。”

“每天五十个单词?”我惊讶地重复道。

“太多了还是太少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刘以霞的时候,她又经历了一次全新的转变。她把头发染成太妃糖的颜色,还烫了卷。她认为当英语老师,留普通的黑发,样子太土,不时髦。“我要显得洋气些,”她说。她背过了有五千个单词的整本六级英语词汇表。吴先生学校里的那些女生又一次剃光了头发,以表示学习英语的决心。吴先生邀请刘以霞加入他的新公司,承诺三分之一的利润归她,但刘以霞不信任他。他的待人处事丝毫没有进步。

“你这种英语水平,”吴先生最近对她说,“最多还能混混,再干一年老师。之后这里就没你的位置了,因为那时候我占据了整个市场。但你还可以去别的地方教书。”

“他为什么会说这种话?”我问。

“我想他是想逼我回去为他工作。”

“太糟了。”

“是啊,”她说,“可我很同情他。他只有靠自己了。”

她拒绝了吴先生的邀请,转而跳槽去了一家网络公司,经营他们面向外国客户的英语网站。她就职一个月后,公司垮了,老板跑路,欠了员工十几万的工资。刘以霞跟其他雇员一起打官司追讨薪水,可他们都觉得希望不大。

几个月后,2007年的春天,刘以霞进了一家生产麦克风零件的工厂,在国际贸易部门工作。她负责外国客商,陪他们参观工厂,参加业内展会。这份工作要求英语六级,还要大学学历。“证书我没带在身边,”招工面试时她说。现在,刘以霞晚上给同事们上课,或者做英语家教。三份工加起来,她每个月能挣五千元,在东莞算是很高的薪水。她计划存钱开一家英语幼儿园。那是她的五年计划。

刘以霞得到这份外贸工作后,发邮件告诉我她新的联系方式。那是我们认识以来她给我的第六个手机号码。有时候我感到很tried(应为tired,疲惫),但有时候又觉得很充实,她写道。她的英文还是有很多错误;她太赶了,来不及纠正。可我又有什么资格批评她呢?在我认识她的短短两年里,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