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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明年,俺们准备回家,你丽婶肯定不再出来了,阳阳该上小学了,还有那俩女子,她照顾娃们上个学,我先在家里,看能不能干个啥。南水北调把咱地也弄没了,只能做生意。我想着弄个蒸馍机,卖馍,不过都说不行。看看吧,不行了我再出来。
2000:1,这倒是我没有想到过的数据。2000对夫妻只有1对夫妻的孩子跟着他的父母生活,这还是因为,这一对夫妻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他无法再承担失去孩子的痛苦。他去求情、耍赖,最终,才得来这样的好事情。而人家工厂,是根本“没想到你还有这个事儿”的。
那么,毫无疑问,阳阳是幸运的。光亮叔第一次提起了他死去的大儿子,宝儿,那个十一岁的捣蛋大王。光亮叔的表情平静,看不出心理的变化,也看不到曾经的伤痛。但是,一到这里,他的诉说欲望一下子变强了,仿佛一个长期封闭的闸门突然被打开了。
我们正聊着天,丽婶、新华夫妇回来了。光亮叔马上不说了,开始和丽婶一起做饭。秀珍忙着做饭,我招呼新华坐下来,想和他聊会儿天。新华坐在那儿,脸憋得通红,嘴张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不时扭过头看他的老婆。秀珍很干脆,说你来做饭,我和妹子说说话。
新华夫妻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儿,今年十三岁,在郭湾那边上寄宿初中。儿子今年四岁,跟着爷爷奶奶,在邻村的一个幼儿园上学。儿子一岁时留在家里,秀珍又出来打工,到现在,他们俩已经三年没有回家。
秀珍说:“想不想孩子?咋能不想,多通电话,多说两句。隔两天就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来这儿挣钱也是为他们。你光亮叔是特例,咱就没想着让娃儿来这儿上学,来也带不了。说不想也不想,时间长了,上班又忙,也没时间想。厂里基本上都是夫妻俩,很少一个人在这儿打工的。在这儿过年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厂里有一个男的,来有十来年了,就没有回去过,有的时候老婆带孩子来,有时候不来,反正自己不回去。
“就是孩子到入学年龄了,回去的也不多,都想着工资可涨了,舍不得回去。很少有人想着小孩没人管伤心,也都习惯了。现在的人出出门,心也野,不想回家。只管挣钱,也不想回家。都想着,管他呢,反正有人照顾。有的没有大人,大一点就放到寄宿学校。小孩在寄宿学校,一开始还行,后来上网,学习慢慢就不行了。主要还是打工打坏了,没有培养出感情,也没有教好,学也没上成。这也是一方面,不能光怨家长,家长累死累活为谁?娃儿自己没脑子也不行。
“我这女子还行,学习好,一个月回去一次,还帮着照顾她弟,就是以后不知道咋样。俺们估计暂时不会回去,这边工资肯定还要涨。你回去了,啥都没有了。你要是再想来,那都不知道啥样了。”
晚饭快好了。凉菜已经拌好上桌,炖排骨的香气四溢在房间里,丽婶在炒最后两个菜。光亮叔用醋、盐和油凉拌了一个蒜薹,父亲他们喜欢吃这种刺激性的菜。阳阳上桌一看,是凉拌蒜薹,就生气地对妈妈说,我不吃凉拌的,我要吃炒蒜薹。丽婶和光亮叔都没有理他。阳阳发现自己的意见没有受重视,跑回到里间,爬到床上不下来,眼泪汪汪的。光亮叔喊他,说有炒肉,阳阳赌着气大声说,我就要吃炒蒜薹,就要吃炒蒜薹。
他一会儿躺到床上,一会儿下床用脚踢着物品,弄出“砰砰”的声响,又偷偷朝这边瞄一眼,似在看我们的反应。我说把他叫过来吧,光亮叔说没事,小孩子一会儿就好了。过了十来分钟,阳阳从里面出来,撇着嘴,谁也不看,跑了出去。
光亮叔站起来,转了一圈,又坐下来,说:“要是按我以前的脾气,皮带早就上去了。这家伙我就没打过他。”
丽婶不时地到院子门口叫,“阳阳,阳阳”,又回来炒菜。过了好一段时间,在看到丽婶一闪而过的、极端焦虑的眼神之时,我突然意识到看不到阳阳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赶紧出去找阳阳。
无边无际的黑暗。远处隐约闪现着城市的灯光,近处黑黢黢物体的阴影非常庞大。阳阳趴在那个养猪场的矮墙上,一声不吭。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他的身子抖动着,委屈地啜泣着。让人沉没的寂静与黑暗,“就像那两个孩子,与世隔离,只有知更鸟听他们的哭泣”。阳阳,没有朋友的阳阳,那古老的英国童话中被坏人抛弃在森林里的两个姐弟,他们的孤单、哭泣只有森林和大地知道。阳阳也是孤单的。来这儿的两天,我发现光亮叔们在万家窝子的这一片聚集区,确实没有一个小朋友。那些幼儿园里的小伙伴都朝村庄的另一方向去了,那是万家窝子居民的新楼区,只有阳阳一人,走向这低矮的、破败的老屋区。那一天下午,我想让阳阳带我去新房区的另一边看看,阳阳扭着身子,坚决不去。我说,阳阳,那里有你的小伙伴啊,你怎么不去?阳阳摇摇头,也不说话。他不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