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村(第6/7页)
我一边走一边想,这个女人自己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呢?乔村人干吗在她家里聚会呢?
有人叫我的名字,是一名外地人。外地人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袱,包袱里头大概是他的衣物和用具,他请我替他保存,说是十天之后他的家人会来取。
“我要下井,这一下去,就不会上来了。”他说话时眼睛看着前面,很严肃。
“那你还下去啊?”
“你不懂,你不懂。”
他将大包袱往我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他的背影很悲怆。
我走到家门口时,看见鱼次从井沿冒出头来,满脸是血。
“鱼次,鱼次,你怎么啦?!”我问。
“我又从那里头退出来了。”他苦笑了一下,“幸亏退得快呀,我要是再往前走两脚,你这会儿可就见不到我了。你告诉我,这是不是老村长的主意?”
“你说什么?”
“有人说是他撺掇乔村人断我们的水。我想,他一定预料到了我们会打井的吧。”
这个小孩真了不得,对事情的原委考虑得这么深,大概枣村人生来便有这本领。他看我夹着大包袱,就提议我将这包袱扔掉,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是那外地人的本意。
“他是被你撞见,怕你追问,才用家人来搪塞的。他才不在乎家人呢。”
他夺过我手里的包袱就扔在路边,后来想了想不妥,又捡起来,扔到那边的茅草堆里。
“这才是它该待的地方。”他说,“我爹妈走的时候,什么都没留给我。”
鱼次随手扯了路边的一片野麻叶子擦脸上的血。我问他下回还去不去井下,去了之后还钻不钻洞。他听了我的问题,脸上显出很没有把握的表情。
“我不知道啊,这种事,说不准。我感谢我的爹妈让我学打井。”
原先的三口井没有出水,村里人又请了工匠来另择地点再打了三口井。有一口就打在我的屋后,我在昏睡中听见窗外忙忙碌碌的声音,是那些做小工的在说话,他们要在这口井上头修一个很体面的井座。我想,还不知道井里有没有水呢,就忙乎起来了。昨天下午我就听说乔村人已经放弃断水的方案了,为什么枣村人还要瞎忙乎呢?我走到窗前,看着枣树的枝叶张牙舞爪的样子,不由得又一次感到,枣村人的心思太深了,这些颓败的房屋里头孕育的,是一些妖魔化的情绪。我的爹妈对我完全估计错了,我能记录一些什么呢?不过是某种假象罢了。他们不应对我这样的儿子抱希望。此刻我隐隐约约地想起了妈妈的样子。天色微明之时,她是窗前的一个影子,我看不见她,却知道她用直勾勾的目光盯着木板床上的我,那是我六岁时的事。我的父母不属于失踪者之列,他们公开宣称到县城里去了,然后就在那里死于狂犬病,是他们自己养的狗将他们咬伤后发病的。我的一个叔叔在那边照料,他们不让别人通知我。我现在回忆关于他们的那些依稀模糊的事,觉得最大的谜中之谜恐怕是我自己呢。
“阿牛,你对枣村应该有信心,老村长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顶针老娘又挎着针线活过来了。
“我?村里最无关紧要的人物就是我了。”
“是啊。所以你才可以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嘛。像我这样的人,每天夜里都住在铁笼子里头,我、我,啊……”
她用一只手抓住胸口的衣服,满脸痛苦地往地下坐去。我想扶她起来,她不让,过了一会儿她自己缓过气来了。她告诉我说:“我不能想那些事,哪怕那些事过去很久了也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一直以为她是……可她不是。此刻她的背影是多么苍老啊。
做小工的田儿过来讨水喝了,他涨红着脸,显得很兴奋,大概是因为找到了事做而兴奋,不过又好像还有些其他的原因。打井这事是枣村人生活中的大事。
“这个老巫婆,”田儿放下杯子,指着顶针老娘的背影说,“村里的事现在全是她在捣弄。我听爹爹说,乔村的人天天在她家里开会。都知道这地方没水,可我们就是要打井,一直打下去。这是顶针老娘在她家对乔村人说的,又有人说是老村长的意思。”
“田儿,你喜欢打井这活儿吗?”我问他。
“我?我不知道。他们叫我,我就来了。我在那边弄水泥,我想起了妈妈,心里想哭。”
“为什么呢?你又没有远走他乡!”我感到很诧异。
“可这活是打井,井一打好,我还能不下去吗?一下去……”
他摆摆手,掉头就走,因为工头在那边骂他了。
田儿的母亲常年瘫痪在床。是谁让这些人中了邪一般往井下钻呢?
我学会了睡觉时“留一只耳朵值勤”(顶针老娘告诉我的),我将自己抑制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于是老村长的声音就在黑暗中响起来了。他似乎在墙壁里头讲话,嗡嗡嗡的听不太清楚,可我不知为什么断定他是在同我讲枣树的历史。他的话里头有些这样的词——“秋风”啦,“钻探”啦,“悬崖”啦,“梅花”啦,“垦荒”啦,“白蚁”啦,“人口流失”啦,“地裂”啦等等。他甚至含糊地说到一种什么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