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的维克(第9/15页)

女人说话时一只手老在眼前挥来挥去的,像在驱赶蚊虫一样。维克注意到外面的怪鸟已经不叫了,莫非这个女人就是那只鸟?维克越看越觉得她的鼻子像一只鸟嘴。女人发现他在盯着她的脸看,就做了个鬼脸,说:

“你老爹的名字是叫维加,对吧?”

维克点了点头。

“他没有死,他还在那底下呢。有次我路过矿井,就看见他出来了。他说鞋破了,求我给他弄双新鞋。我当然不敢帮他,这种事一沾上就没个完。你知道我提这个篮子来干什么吗?”

维克说不知道。

女人跳起来用手在空中一抓,抓住了一只鸟儿。维克看见是一只乳鸽,已经死了,伤口在胸口上。女人立刻将它放进有盖的篮子里。她转过身,指着窗玻璃上的一个细小的洞说:

“有人以干这个为职业。”

维克问,难道她不怕老袁来找她算账?

女人笑起来,说老袁哪里搞得清自己射没射中,他总是举枪乱射的。刚一说完她又跳起来,又抓到了一只死鸽。她将死鸽子放进去之后就着急地问维克他家里有没有后门,然后就一溜烟从后门跑掉了。

女人前脚出门,老袁这边后脚就进来了。老袁将气枪往地上一扔,口中连说了好几个“真丢人啊”。然后他就用双手抱住了头。

“我这个猎人,连打两枪什么都没打着,你说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维克很讨厌老袁,暗暗幸灾乐祸。他心里想,老袁被气死了更好,这样他就用不着提心吊胆了。维克一看见他拿着气枪心里就发抖,因为他不是一般的猎人,他是“虚空中的狩猎者”。很久以来,维克就发现了自己周围有一个虚空世界,他看见一些动物在那里出入,这些动物他有的害怕有的喜爱。但不论害怕还是喜爱,他对它们都早已不再大惊小怪了。就比如刚才外面那只怪鸟,他也觉得自己可以同它和平相处。可是现在却来了“虚空中的狩猎者”,他恐怕要永远绕着自己转了,谁又能保证他不会错杀了自己呢?他不是从来都不瞄准吗?

老袁坐在维克家里就不走了。他长吁短叹,说些悲观厌世的话,他还逼维克拿父亲的相片给他看。他将相片拿到手之后,就对着相片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还将鼻涕眼泪擦在相片上。他含含糊糊地提到一只大鸟,提到坑道里的各种走兽。在维克听来,矿井底下虽然黑得没有一丝光,却是个封闭的动物园,人呆在坑道里,空中尽是动物的喘息声,或鸟类扇动翅膀的声音。维克想,看来那个时候,老袁根本就不搞狩猎的勾当。这个心地残忍的人,居然对他死去的父亲有这么深的感情。

老袁哭完之后,就将那张相片丢在地上,还假装无意似的走过去在相片上踩了一脚。

维克心痛地弯下腰捡起那张发黄的相片,质问老袁为什么这么干。

“啊,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不过你还留着相片干什么呢?你爹爹要是知道了,会生气的。来,把相片交给我,我帮你处理了。”

维克将相片死死地护在胸前,两眼射出疯狂的光芒。

“哈,你要打架,你这小家伙……”

他走开了,走到灶边,揭开锅,抓了一个冷土豆吃起来。

维克松驰下来,坐到了床上。他趁老袁不注意将相片藏在枕头底下。但是老袁像脑后生了眼睛一样,立刻觉察到了。他说:

“维克啊维克,你不要挖空心思藏那些东西了。你要是知道你母亲的事的话,早就把那相片扔掉了。你没听到你爹爹提过你母亲吧?他不会提,怕她不高兴啊。你母亲那种人,再也不会有了。我们算什么?渣滓,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一把的渣滓。只有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年我和你爹坐在坑道里,周围一片漆黑,我们都在想念她。可是想啊想啊,什么也想不起来,我俩连她长得什么模样都忘了。”

老袁说着说着就躺到床上去了,他让维克把窗帘拉上,说自己要做梦。

“我要梦见你母亲。”他轻轻地说。

维克想,原来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啊。维克从未见过母亲,也没听到别人提起过。当他问爹爹时,爹爹就说这种事不能问,一问他他就会丧失生活的勇气。“不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吗?”爹爹说这句话时很没有把握的样子,就像一个小孩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维克因为心疼爹爹,后来就不问他这个问题了。爹爹临死前用狂乱的目光在屋里四处寻找,维克那时不明白他要找谁,现在忽然明白了。好多年里头,维克都想不通这个问题:人怎么能像母亲那样消失得这么彻底呢?他企图从自己家里,或从人群里发现一点线索,但是没有,他从来没找到过她生活过的蛛丝马迹。而现在,一个大男人躺到他的床上要梦见母亲,这是不是说,任何人都只能同她在梦中相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