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婴儿(第5/10页)

婴儿现在有了快乐时光。只要胡闪弯下腰,做出要抱她讲故事的样子,她就在摇篮里欢快地踢起小脚来。父女俩就这样脸贴着脸地咕噜个不停。从婴儿口中吐出的仍然是一些音节,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魅力了。这些断断续续的音节刺激着胡闪的思维,胡闪觉得自己渐渐控制不了自己的故事了——故事里头的空白场景越来越多了。他也迷上了这种新奇的讲述,这些充满了空白的,既简约、又有点难解的故事。在以前,他还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来讲故事呢。所以后来,即使是繁琐的家务缠身,他仍然可以边干活边回味。并由此生出快乐的心情来。他终于体会到女儿是他的无价之宝。当然他也知道,女儿终究会长大,会获取自己的语言,到了那个时候,他同她的沟通会是什么样子呢?

胡闪要清理摇篮,就将婴儿放到了床上。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她在床上用力踢,口里喊道,“巴古!巴古……”胡闪回头一看,看见天窗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蓝天里尽是鸟的影子。他也激动起来,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种景象!他又跑到窗前,发现无数鸟儿已经将整个天窗都遮暗了。房里弥漫着鸟的气味,女儿更不安了,踢个不停,小脸都涨红了。胡闪将她抱起来,用自己的脸贴着她的脸,忽然听到她清晰地说:“妈妈。”这时胡闪才记起,年思已经离开十天了。他有点伤感,同时他也有点明白了,年思留下的不是女儿,是她自己,一个过去的她自己。而他,正通过哺育进入妻子过去的历史。天上的鸟儿慢慢散开了,婴儿安静下来,瞪着那双严肃的大眼睛。

“胡老师,我见过年老师了,她向您问好。”小里在门口注视着他。

“啊,她好吗?”

“看上去气色不错。她说她不能出设计院的大门。要是我啊……”

胡闪想,他要说什么呢?这个小里,他的日子多么难熬啊,他怎能将自己比年思呢?年思是很健康的,只不过有点神经质。虽然胡闪这样看他,小里一点都没觉察的样子。他观察了一会儿天窗外的天空,对胡闪说:

“这些全是留鸟,鸟巢都在河边的胡杨林里。它们的集结是有规律的,那种莫名的冲动。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来设想它们的生活习性,在脑子里绘出一幅幅画。那岗子上也有很多鸟,不过是另外一种,黑色的,大概年老师天天看见它们。我们小石城的鸟儿很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胡闪感到小里的精神好起来了,他一下子说了这么多。难道这同他们的宠物狗死了有关?小狗同这个家庭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婴儿踢了踢他的胸口,又说:“巴古。”

“您的女儿能说话了,谁会料得到啊?她现在真乖,她适应了我们这里了。胡老师,我等会儿要去设计院那边,您有什么话要带给年老师吗?”

“您就告诉她我们很好,让她保重自己。”

胡闪说这话时又被踢了一脚,女儿似乎在给他信心,在赞赏他的举动。也许竟是年思在赞赏自己?胡闪想到这里脸上便容光焕发起来。他再次拉开窗帘时,看见了明净的蓝天,鸟儿们无影无踪了。如果不是房里滞留了它们的气味,这事就被忘却了。东头房间里,传来小里引吭高歌的声音,这个人有多么奇怪啊。胡闪记起了在他家看见热带花园的事。从昨夜开始,胡闪就有种自己住在世界中心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难道一切事物竟是围绕着自己发生的?“胡闪”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模模糊糊听见小里歌声里提到乌龟,胡闪又震动了一下。他觉得住在小石城的人实在是有太多的共同之处,经常,大家心里都怀着类似的念头。在胡闪视野的尽头,有一些隐隐约约的轮廓,也许那是雪山?那山,在白天里他总听人说起,也总是隔得远远地观望过,但一次也没去过。那是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所在,或许会同他女儿的人生发生关系?在小里的歌声里,乌龟死掉了,胡闪高昂的情绪随之平息下来。

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年思站在那座铁桥上设想过他们的未来,那时的生活是很简单的,所有的计划都是从眼前出发。虽然当时对眼前的状况也大为不满,可是笼罩在那重重烟雾中,事物的轮廓便柔和了好多。那烟,造成了多少假象啊。当然,年思也不可能一开始就是清晰的。“我心里有些往事的疙瘩没解开。”年思常说这句话。现在,他听见女儿在怀里叽哩咕噜的,便有些明白了年思那句话的意思。他说:“那个人一推开窗啊,烟就涌进了房里。他呢,他听到下面的人都在跑啊,喊啊……他住的这栋楼在摇晃。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嘿,还就有。宝贝,这一下他可头晕了,他想起了铁桥,一想,又晕得更利害了。”他说了后堵塞的内心就通畅起来。女儿则一直在说一个单音节:“扑,扑,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