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黑暗回声(第7/12页)
他拿出那本《辩证法史》,翻到其中一页,旧而薄脆的纸页被风吹得发出声响。他用手指轻轻地抚平纸张,说,这本书是她留给我的旧书。上面有一些她写的诗歌。她总是把诗写在能够抓到的任何一张纸上,所以那些诗注定一边写一边失踪。她并非一个诗人,却认为写诗是人从世间得以回归天上的路径。他把书交给她,说,念一下这首。
她拿过书,看到他翻好的那一页,有潦草的铅笔字迹,犹如幼童所写的字,拙朴天真,笔画洁净。那首诗落款的时间是在七年之前,题目是《出发》。她压低了嗓音,用一种轻而郑重的声音,在起风的夜里,朗读起一行一行的诗句。他把在一阵一阵疼痛冲击之中涨裂般的头靠在墙壁上。闭起眼睛,仿佛已经入睡。
7
无可置疑,我的爱人
这一刻你必须信任我
黑暗覆盖之前
世界变成火海,灰尘和石像之前
当我们出发的时候,请带上枪支
在肉体屈服在虚空之前,把它自决
带上光年,用以计算你将被忘却的时间
带上已经死去的父亲
带上偶像和崇拜者,被玷污的真理
带上失去踪迹的英雄和他的木乃伊
因为妄图的权柄不在我们手里
带上眼泪和失望,这是力量所在
带上光,并且相信它的终结
8
在黑暗之中,他又看到那个小旅馆房间。靠近火车站。窗户朝向铁轨。夜行火车汽笛长鸣,轰隆隆呼啸而过。火车轮与轨道的摩擦发出刺耳呜叫。剧烈声音贯穿身体。这样的间歇,半小时左右就重复一次。他在浑身黏稠的汗水里醒来。睁开眼睛。耀眼亮光直射进来。桌子上的热水瓶、洗脸盆、药瓶、水杯……轻微震动,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彼此交错。直到白光退去,火车开出很远。仍无法平息。
房间如同空洞的容器,过滤掉一切声音。他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留下嗡嗡回响。空气中有房间长年未清洗干净的肮脏气味,混杂着淡而酸涩的血腥味。另一张床上,背向他而躺的女孩发出沉闷呻吟。这被挤出来的声音,顺着脊椎一路微凉蔓延。他的心是一片裸露着的空地,任谁都可以踩上去践踏。所以他害怕。身体轻微颤抖。眼睛中都是灼热的泪水。
他看到少年在暗中起身,走向女孩的床。她仰躺过来看着他,黑色发辫压在枕头上,被汗水浸泡发出深蓝色光泽。她的脸像一片月光之下的水印,轻轻颤动,额头上渗出细密汗水。好痛,善生……抱抱我。抱住我。她轻声恳求他,伸出手指抓住他的衬衣胸襟。他躺在她的身边,触碰到她瘦而柔软的身体。她的皮肤非常烫。两具年少的肉体拥抱在一起。她一直喃喃地对他说话。因为疼痛,她不能停止说话。
他说,我们似乎注定要在一起互相毁灭。要离开这里。顺着潮湿黑暗的隧道往前赶路,奔向远处的微光。一起逃窜至自由的无人之地。她牵着我的手飞速地跑向对方,使我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径,被她引领。我不想追随她的脚步。试图竭力挣脱她。我一直内心疑惑,我所看到的光,是否与她所认同的,其实根本不同。
他坐在去往杭州的夜行火车上。对母亲说了谎。说这个星期六日不回家,要留校复习。然而他换下校服之后,坐公交车去火车站买了车票,与她一起去往一个陌生城市。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他从未离开过学校、家庭的固定路线。短途的出走使他忧患,所以他在四个小时里一直非常清醒。
玻璃窗外沉浸在夜雾之中的田野呼啸而过。时而闪掠过大片零星的村庄灯火。有光照耀的地方,他看到自己的脸。少年瘦而孤僻的脸,眼神中有阴影一样的怅惘。她侧躺在座位上,蜷缩起身体,把脸枕在他的腿上,闭起眼睛入睡。她发出深沉的呼吸,仿佛对自己所要面对的一切无知无觉。或者说,她并不喜欢暴露出自己的恐惧。她在年少的时候,就展示出一种无所畏惧的镇定性格。这是另一种对自己做出承担的方式。
凌晨时分到达杭州。他们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坐到天亮。身边不时有到站播报,大堆熙攘人群来回涌动,呼啦啦,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仿佛兵荒马乱。空气中有皮肤和行李的气味。她起身去水房用凉水洗了脸。她说,我已经找好医院的地址。我进去之后你只要在外面等我。大概半小时,会很快。不要离开。要等着我出来。
可是他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她出来。等待手术的时间很长,走进手术室之后的时间更长。他是一大堆面目浑浊的成年男人当中,惟一清新干净的少年,无端引起纷纷侧目。他从早上一直到下午,没有喝过一口水,没有吃过食物。阳光直射,照得他眼睛发花。手术室的门一次一次地被推开,女孩子一个一个地出来。一直没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