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2/13页)



物理教师把在梦中痛苦挣扎的整容师摇醒,你怎么啦,他问。她惊魂甫定,满脸是汗,坐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蹭下床去到水龙管子上洗脸,物理教师惊喜地大叫:

“球他妈妈,你把床尿湿了一大片!”

回忆多年前,你第一次操着手术刀独立工作时,面对着死者狰狞的面容,你的双腿发软,手脖子酸痛,轻如翎毛的手术刀变得重若泰山。那是一位向秀丽式的英雄,不过她不是药厂的职工她是市纺纱厂的女工。纺织厂失火,她为抢救国家财产壮烈牺牲。她丈夫是个中尉,你站在整容台前发呆时,他正坐在飞驰的火车上向女英雄靠拢。

烧死的女工躺在整容床上,她的结婚照立在你的工作台上,怀抱鲜花的美丽新娘面带幸福微笑,她的旁边立着解放军的幸福中尉,中尉脸上也带着微笑,这两位春风得意的年轻人微笑着注视着被烧成魔鬼的纺织女工—谁也说不清楚一分钟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这时,你产生了一种对解放军中尉的怜爱之情,你忘了恐怖与紧张,心里燃起一股邪恶的报复之火。好像这个威武的中尉曾是你的情人,后来又背叛了你投人了纺织女工的怀抱。你咕咕噜噜地对猛兽管理员说过:看到美丽的死亡才会使人难过,看到丑陋的死亡会使人开心。我要让她比生前更美丽,但这美丽是一堆假货。

你清理掉女英雄脸上的破皮烂肉—虽然戴着多层纱布大口罩,但女英雄香喷喷的熟肉味还是穿透纱布,进人鼻腔,甚至使你的肠胃发出咕咕咕一~像家鸽交配一样的鸣叫。你熟练地把一种用香油、绿豆面、石膏粉、防腐剂调配成的涂料一层层一点点往女英雄的脸上徐敷,然后蒙上一层从死尸屁股上取下来、经过精细加工的美丽皮肤。然后,栽睫毛,画眉毛,涂口红,搽白粉……女英雄身上遍盖鲜花,一张脸从花的海洋里显出来,像梦一般美丽……

你冷冷地对解放军中尉说:她的确非常美丽,可惜她死啦!这样的美人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可惜她死啦!

中尉干嗦一声,口吐白沫,晕倒在地。

……如前所述,在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物理教师家的门板被敲打着,整容大师腿垂在床沿下,在有节奏的敲门声中如痴如醉。敲门声还在继续……

你在敲门声的伴奏下,“卡嗒卡嗒”地追忆着逝去的荣誉……当你第一次举起手术刀杀向一个虽然死了但依然是人的肉体时,心情是激动的,面孔是潮红的,唾液是大量的。现在,除了特殊情况(譬如切割情人的尸体),你举起刀,就像站在屠床前的屠夫,尽管那猪在尖声嚎叫,屠夫是无动于衷的,屠夫按照习惯和程序,麻木、冷漠、敏捷、准确地举起木棒褪,对准猪的耳后软骨,英雄一击,呱卿一声响,猪的身体紧缩起来。四脚绷直,皮肤颇抖……屠夫抄起半米长的钢刀,捅进猪的喉咙,尖刀戳破心脏……红得发绿的猪血直泻瓦盆,五分钟之后凝固,…~屠夫卸下猪头,砍下猪的四蹄……屠夫换一把牛耳尖刀,从猪的腹部正中豁开一条缝……屠夫数数地开剥猪皮,从腹部开始,到脊背透合……屠夫把猪的尸体倒挂起来,开膛破肚,把心、肝、肺、肠—五脏六腑—三把两把撕掳出来……屠夫作着水龙管子,冲洗着无头、无脚、无内脏、更无灵魂的猪肉……狗在架旁蹲着,屠夫把猪的生殖器割下来扔给狗吃……屠夫把猪的骨头从肉里剔出来……屠夫的任务基本结束,……在这个过程中,屠夫是不存在一丝一毫对于猪的怜悯心的。他一边与身旁看热闹的议论着市场行情与思想道德,一边准确无误地工作……幼年时飞你曾在城郊从头至尾地观看了一头猪被宰杀分解的过程。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你受用终身,至今还时时追忆。吃猪肉时,你神奇地想像着猪的面貌。猪肉的味道基本上是一致的,但猪的面貌又是各异的。同理:死人的气味基本是一致的,但死人的表情、死人的价值是各异的……那个屠夫是位红脸膛、秃脑袋的小老头儿。双腿罗圈着,脚尖往里凑。双臂修长、粗壮,具有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屠夫是你的六舅。屠夫是蜡美人娘家的第六位堂兄弟。

六舅把猪看成一堆按照规律安装起来的肉、骨、皮,杀猪多年之后,六舅眼里已无活猪(此感觉可参见庄子(养生主》篇里“ift丁解牛”故事);同理:我把死人看成一些毁坏了的器具,我的任务是表面修理(修理内部是内科医生的事);修理死人表面多年之后,我的眼里无完人,如果给我机会,我能把丑八怪修理成美郎君!(这种想法为她十年后成为活人美容大师埋下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