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事荟萃(第8/10页)



大狗的主人是个比我大三或二岁的男孩,乳名“大响”,据说他出生时驻军火炮营在河北边打靶,炮声终日不断,为他取名“大响”是为了纪念那个响炮的日子。

围观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青年、中年和老年,他们看到狗和猫对峙着,兴奋得直喘粗气。

那条狗叫“花”,大响连声说着:“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

狗颈毛直竖,龇着一口雪白的牙,绕着猫转圈,似乎有些胆怯。猫随狗转,猫眼始终对着狗眼,也是耸着颈毛,呜呜地叫着,像发怒又像恐惧。狗和猫转着磨。

众人也叫着:“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

狗仗人势,一低头,就扑了上去,猫凄厉地叫一声,令人周身起粟。地上一团黑影子晃动看。

狗不知何故退下来,猫身上流着血,瞅着空,蹿出圈外。

人声如浪,催着狗追猫。我忽然可怜起猫来了,毕竟它在我家住了好几年了。

猫腿已瘸,跑得不快,看看就要被狗赶上时,它一侧身,钻进了一个麦秸垛上的小孩子藏猫猫时掏出的洞穴里。洞穴不大,猫在里边蹲着,人在外面看得很清楚。

狗逼住洞口,人围在狗后,狗叫,人嚷,十分热闹。

狗占了一些小便宜、翘起尾巴,气焰十分高昂,在人的唆使下,它一次次往洞穴里突袭着。狗每突袭一次,猫就发出一阵惨叫。

狗又退下来,耷拉着舌头,哈达哈达喘着粗气,狗脸上沾满猫毛。

“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人们吼着。

狗闭住嘴——这是狗进攻前的习惯动作——正要突袭,就见那洞穴中的猫眼里射出翠绿的火花,刺人眼痛,射到麦草上似乎窸窣有声,与此同时,猫发出令人小便失禁的疹人叫声,狗和人都惊呆了。正呆着昵,就见那猫宛若一道黑色闪电从洞穴里射出来,射到狗头上,看不清楚猫在狗头上施什么武艺,只能看到狗全身乱晃,只能听到狗转着节子的尖声嗥叫。

大响挥动木棍乱打着,也看不清是打在了狗身上还是打到了猫身上。

猫从狗头上跳起来,眼里又放着绿光,比正午的阳光还强烈,它叫着,对着人扑上来。人群两开,闪出一条大道,猫就跑走了。

惊魂甫定的人们看那狗。这条英雄好汉已经狗脸破裂,耳朵上鼻子上流着血,一只黑白分明的狗眼已被猫爪抠出,挂在狗脸上,悠悠荡荡的,像一个什么“象征”之类的玩意儿。

狗在地上晃晃荡荡地转着圈,看热闹的人都不著一言,挂着满脸冷汗,悄悄地走散。只余下大响抱着狗哭。活该!这就叫做:炒熟黄豆大家吃,炸破铁锅自倒霉!

猫获大捷之后,在家休养生息,我因钦佩它的勇敢,背着祖母偷喂了它不少饭食。那时,三只小猫都长得有二十公分长了(不含尾巴),生动活泼可爱无比,它们跟我嬉戏着,老猫也不反对。

几天之后,猫养好了伤,能上街散步了,又有猫食鸡的案子报到我家来了。祖母把猫装进一条麻袋里,死死地捆扎住了麻袋口,然后,由二哥背到街上,扔到一辆去潍坊的拖拉机后斗里。祖母对拖拉机手说了半天好话,央求人家第一不要厌烦猫叫把它中途扔下;第二到了潍坊后要把麻袋左转三圈右抡三圈,把猫抡得头晕了再放它出袋,免得它记住方向跑回来;第三就是希望千万把麻袋给捎回来。祖母再三强调麻袋是借人家的,我知道这麻袋是我们自家的。

猫被扔进拖拉机后斗里,拖拉机后斗颠颠簸簸,把猫给拖到潍坊去了。

这下子好了。

村里的鸡雏们太平了。

潍坊的鸡雏该倒血霉啦。

潍坊离我们村子有多远?

三百零二十里。

失去母亲的四只小猫彻夜呜叫,激起我的彻夜凄凉。天亮后,祖母连连叹息,说:“可怜可怜真可怜,人猫是一理,这四个孤苦伶仃的小东西。”

祖母腾出一个筐子,絮上一些细草,做成了一个猫窝。又吩咐我从厢房里把四只小猫抱到家里来。

梅雨时节到了,半月雨水淋漓,连绵不断。我无法出家门,百无聊赖,便逗着四只小猫玩,便用土豆糊糊喂它们。老猫已被送走半月多,那条麻袋,拖拉机手也给捎了回来。拖拉机手姓邱,四十多岁,是个“右派”,人忠实可靠。

我看着生满绿苔的房檐下明亮的雨帘,想象着笼罩田野的云雾,想象着那一片片玉米,一片片高粱,成群的青蛙癞蛤蟆,泥泞不堪的田间道路,被淋湿了羽毛的鸡擎着瘦脖子缩在树下打盹,远处传来沉闷的火车笛声。明亮的钢轨被雨水冲洗得锃亮或生满稀疏的红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