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婴(第9/9页)



姑姑用手指戳着女婴的小腹说:“你这个懒孩子,怎么不多长出一点来!多长一点你是宝贝疙瘩香香蛋,少长一点你是万人嫌恶臭狗屎。”

安护士说:“怎么办呢?放在这里怎么办呢?”

姑姑看着我,说:“三子,你把她抱回家去养着吧,我看过孩子的爹娘,五官端正,身材高大。这个孩子也差不了,养大准是个好闺女。”

没等姑姑把话说完我就逃跑了。

我坐在葵花地里发愣,潮湿的泥土麻木着我的屁股和下肢,我也不愿站起来。葵花圆盘上睫毛般的花瓣已经发黑,卷曲,圆盘上无数黑色的籽眼像无数黑色的眼睛盯着我。没有阳光,因为空中密布着破絮般的灰云。葵花六神无主,悲哀地、杂乱地垂着头。板平的泥地上,黑蚂蚁又筑起了几座城堡,比我那天见到的更伟大更壮观,它们不知道将来的急雨会再次轻而易举地把它们的城堡夷平,哪怕它们的巢穴是蚂蚁王国建筑史上最辉煌的建筑。没有一点点风,葵花地里沉闷得像个蒸笼,我酷似蒸笼里的一只肉味鲜美的鸭子。我想起在一个城市里,发生过的一个美丽的故事:一个美丽温柔的少妇,杀食年轻男子。股肉红烧,臀肉清蒸,肝和心用白醋生蒜拌之。这个女子吃了许多条男子,吃得红颜永驻。我想起在故乡的遥远的历史里,有一个叫易牙的厨师,把自己亲生的儿子蒸熟了献给齐桓公,据说易牙的儿子肉味鲜美,胜过肥羊羔。我更加明白了,人性脆弱得连薄纸都不如。风来了,粗糙的葵花叶片在我头上粗糙地摩擦着,发出粗糙的声响。粗糙的葵花叶片像砂纸一样打磨着我的凸凹不平的心,我感到空前的舒适。风停了,能够发声的昆虫都发出它们最美妙的声音给我听。一个大蚂蚱的背上驮着一个小蚂蚱,附在葵花秆上,它们在交配。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和人类一样。它们一点也不比人类卑贱,人类一点也不比它们高尚。然而,葵花地里毕竟充满希望。无数低垂的花盘,像无数婴孩的脸盘一样,亲切地注视着我。它们给我安慰,给我感知和认识世界的力量,虽然感知和认识是如此痛苦不堪。我突然想到小说《陆奥偶人》的结尾了:作者了解了陆奥地方的溺婴习俗后,在回东京前,偶尔进一家杂货店,见货架上摆满了闭目合十的木偶,木偶上落满灰尘。由此作者联想到,这些木偶,就是那些没及睁眼、没及啼哭就被溺杀在滚水中的婴儿……我无法找一个这样的象征来寄托我的哀愁,来结束我的文章。葵花?蚂蚱?蚂蚁?蟋蟀?蚯蚓?……都非常荒唐。什么都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我在我啄出的隧道里,触摸着弃婴的白骨,想着这些并不是不善良,并不是不淳朴,并不是不可爱的人们,发出了无法辨明是哭还是笑的声音。陆奥的弃婴已成为历史了吧?避孕套、避孕环、避孕药、结扎输精输卵管道、人工流产,可以成为消除陆奥溺婴残忍事的有效手段。可是,在这里,在这片盛开着黄花的土地上,问题多复杂。医生和乡政府配合,可以把育龄男女抓到手术床上强行结扎,但谁有妙方,能结扎掉深深植根于故乡人大脑中的十头老牛也拉不转的思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