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婴(第6/9页)



黑大汉高声喊叫:“小王!小王!',小王应声跑来,垂手听候吩咐。大汉说:”你把这位解放军同志护送到卫生院上药。开个报销单回来报销。回来时去粮管所夏所长那里借支土枪,把这条狗打死!“

我站起来,说:“领导,我不是为这事来的,我有紧要事向领导汇报。腿上的伤我自己去治,狗让它好好活着,它挺好的,我挺感谢它的。”

“不管你谢不谢它,我们迟早是要把它打死的!太不像话了,你不知道,它已经咬伤了二十个人!你是第二十一个!不打死它还会有人被它咬伤。”黑大汉说,“乱子够多了,还来添乱!”

我说:“领导,千万别打死它,它咬人自有它的道理。”

“行啦行啦!”黑大汉挥一下手,对我说:“你有什么事?”

我慌忙抽出一支烟敬给他,他果断地摆摆手,说:“不抽!”

我有些尴尬,点火抽着烟,战战兢兢地说:“领导,我捡了一个小女孩……”

他的目光像电火一样亮了一下,鼻子里唔了一声。

“昨天中午,在三棵树东边的葵花地里,女婴,用红绸子包着,里边有二十一块钱。”

“又是这种事!”他心烦意乱地说。

“我不能见死不救啊!”我说。

“我说让你见死不救了吗?我是说又是这种事!又是这种事!你不知道乡里压力有多大。土地一到户,农民们自由了,养孩子也自由了,养,养,一个劲儿地养,养不着男孩死不罢休!”

“不是实行独生子女政策吗?”

他苦笑一声:“独生?二生、三生、四生、五生都有了!十一亿人口?太谦虚啦,只怕十二亿也有了!哪个乡里也有三百二百的没有户口的黑孩子!反正肉烂在锅里,跑不出中国去!”

“不是有罚款政策吗?”

“有啊!生二胎罚款两千,生三胎罚四千,生四胎罚八千!可这不管用啊!有钱的不怕罚,没有钱更不怕罚。你是东村的吧?认识吴二牙?他生了四胎了,没有地,有三间破屋,屋里有一口锅,一个瓮,一条三条腿的桌子,你罚吧!他说‘我没钱,用孩子抵债吧,要一个给一个,要俩给俩,反正是女孩。’你说怎么办?”

“强行结扎……不是有过这种事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有啊,这几天正搞得热火呢!可他们比狗鼻子还灵,一有风声就跑,跑到东北去躲一年,开舂回来,又抱回一个孩子!我手里要有一个加强连才行,他妈的!这等xx巴事,不是人干的!我晚上都不敢走夜路,走夜路要挨黑石头!”

我的被狗咬伤的腿抖了一下。

他嘲讽地笑了笑。

通过敞着的门,我看到了那条安详地趴在水泥台阶上的小狼狗。我知道它的生命安全极了,粮管所夏所长家也决不会有什么土枪。

“我捡的女婴怎么办?”

“没法办!”黑汉子说,“你捡着就是你的,养着吧。”

“领导,你就这种态度?又不是我的孩子,凭什么要我养着?”

“你不养着难道要我养着?乡政府又不是托儿所。”

“不行,我不能养。”

“那你说怎么办?你自己捡来的孩子,又不是乡政府逼你捡的。”

“我把她送回原地去。”

“随你的便。不过,她要是在葵花地里饿死、被狗咬死,你可就犯了杀婴罪了!”

我的喉咙被烟呛住了,咳嗽,流泪。

黑大汉同情地望着我,为我倒了一杯茶过来,茶杯上的泥垢足有半钱厚。我喝了口茶,望着黑大汉。

他说:“你去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孤寡要抱养孩子的,没有,你就只好养着她。你的家属在农村?有了一个孩子?你养着她,想落户口就算你生了二胎,罚款两千元!”

“王八蛋!”我把茶杯高举起来,然后轻轻地放下。我眼里噙着泪说,“领导,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正理公道?”

领导龇出一口结实的黄板牙,笑了。

我的腿奇痒难挨,一见到地上汪着的雨水就颤抖。我想,八成是得了狂犬病了。我的牙根也发痒,特别想咬人。黑汉子在我身后喊:“你别着急,总会有人要的,乡里也帮你想办法。”

我只是想咬人。

三天过去了,女婴吃光了一袋奶粉,拉了六泡大便,撒了十几泡小便。我向妻子乞讨到四块尿布,轮流换洗。妻子非常不情愿把尿布借给我用。她的尿布是为她未来的儿子准备的,都叠得板板正正,洗得干干净净,像手帕一样,一摞摞摆在箱子里。我从她手里把尿布接过来时,看到她脸上悬挂着对我的沉甸甸的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