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门牙(第2/8页)



我们警卫班长肖万艺就坐在我的前边,他用两只手捧着下巴,我看不到他的脸,能看到他那两只带着极端狡猾表情的小耳朵,能看到他的长方形的头,好像有三个脑子装在他的铁砧子一样形状的脑壳里,前凸的部分一个,后凸的部分一个,中间一个。所以我们班长智力过人是有理由的。我们班长是河南焦作人,二十六岁,1969年入伍,1970年加人中国共产党。他还是我们工作站的党支部委员,是我们工作站的团支部书记,未婚。据说我们部队驻地生产队会计的老婆外号“航空母舰”是我们班长的相好,因为“母舰”的第三个小男孩也有一个长方形的头颅。有人跟我们班长开玩笑说这个男孩是他的儿子,我们班长爽快地承认,并说这是为祖国繁殖优良的三脑人种。

我经过十三天训练从新兵连分配到工作站那天,班长帮我从车上把背包提拎下来,我那么标准地给他敬礼,他抬起手来,像撸鼻涕似的还我一个礼。我当时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但是想到自己是“新兵蛋子”,只好忍辱负重。班长的头把一顶油腻腻的军帽撑得像一艘乌篷船也像一只东北靴靴棉鞋,我对这件怪物畏若神明,不敢想象这个奇特头颅的制造过程,更不敢想象如此出色扁长的脑袋当初是怎样从狭窄的产道里钻出来的。我入伍前当过一年“赤脚医生”。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曾经用土洋结合的方法为一个大姑娘接过一次生,那个婴孩脑袋圆溜得像个小皮球一样还生得那般艰难,我们班长是个长方形的砧子头!

已经有二十几只硕大的苍蝇落在微微颤抖着的铁丝上。铁丝上沾满暗绿色的苍蝇分泌物。落下的苍蝇们高支着腿,转动着碧绿的眼睛、转动着鲜红的眼睛、转动着明亮的半透明的眼睛,用棒状的沾着纤细黑毛的前腿蹭着透明的脉络清楚的翅膀,我昕到这=十多个苍蝇嘤嘤细语召唤着它们的同伴,它们的同伴却像失去控制似的绞在一起滑翔着旋转。终于有那么一股苍蝇停止旋转。噼里啪啦地掉到铁丝上。这时铁丝上落上了一行苍蝇。苍蝇们一齐转动眼睛刷翅膀,铁丝开始旋转。不久又落下两股苍蝇,铁丝没有了。有了一根南窗户联结着北窗户的手指头那么粗的苍蝇棍子。一线阳光从南窗户里射进来,苍蝇们的彩色眼睛愉快地闪烁着,散发出一圈又一圈的彩色的温暖柔软的波纹。苍蝇拥拥挤挤,苍蝇联结着苍蝇,铁丝为核的苍蝇棍子下垂着,轻轻悠动。还有两股苍蝇在铁丝上方滑翔着,盘旋着,它们发出的声音单调刺耳,透着一股无聊、乏味、耐不得烦的情绪。

我们主任说:“团长,起来吧。”我们主任先站起来,顺手又把麻木了双腿的四十三团徐团长拖起来。我们主任一松手,徐团长的双腿便嘟噜一下矮了一截,好像双腿是两根弹簧,耐不得上身的压迫,我们主任慌忙扶他一把,两扶三扶,徐团长才恢复到苍蝇骚乱前那么高。

我们主任从地上捡起毛巾,又扬起胳膊来。徐团长一把攥住我们主任的手腕说:“哎哟祖宗,您可千万别惹它们啦,俺是真草鸡啦。当年挨美国炸弹也没有这滋味难受。”

主任说:“不搭了不搭了,团长放心。”主任把毛巾放到桌子上,拿起菜刀,从瓜腚上旋下一块皮来擦擦菜刀的两面,擦得那块瓜皮上暗红一片锈,然后,高高地举起刀,喀嚓一声把西瓜切成两半,又喀嚓成三半,又喀嚓成四瓣,喀嚓,六瓣,喀嚓喀嚓七瓣八瓣。我们主任双手端着一瓣瓜,恭恭敬敬地献到徐团长面前,说:

“团长,请吃瓜!”

西瓜不是红瓤是蜜黄色瓤,我们警卫班的战士都知道这西瓜比红瓤西瓜甜。前四天夜里零点,我们班长把我捅醒,说:“小管,起来上岗。”我懵懵懂懂地爬起来,拖着半自动步枪到大门口岗楼换他。我说:“班长,您回去睡吧。”我打了一个呵欠,嗓子里还像雄鸡打过鸣后噢了一声。黑暗中我们班长那两只美丽的杏核眼贼亮贼亮的,他问我:“困吗?”我说:“困极了,班长,你把我送到战场上去打一仗,我宁愿让炮弹炸死也不愿站岗。”他说:“哪里有他妈的战场,当兵捞不上次打仗的机会,窝囊透了。”我说:“战争年代可是靠本事吃饭,一仗打好了,就能弄个团长营长的干干。现在是靠后门,靠舔腚。”班长说:“打起仗来老子准是侦察英雄!”我说:“班长,不会提你当干部吧?”他说:“当屁!”我说:“我想学开汽车,回家好找个工作。”他说:“就他妈的一辆汽车,有两个司机,轮不到你。”我说:“班长,你回家能找到工作吗?”“找个屁!”他说,“别唠叨了,你想不想吃瓜?”我说:“哪儿有?”他说:“你想吃不想吃?”我说:“想吃。”他说:“跟我走。”我看看从机要工作房里射出来的灿烂光线,听着啾啾乱叫的电子讯号,犹豫道:“这岗……”班长说:“和平年代,屁事没有,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