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肚部 第十章 践约(第2/6页)



赵甲和徒弟领到粥后,也蹲到了路边,慢慢地喝起来。他的嘴喝着粥,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个人。那人将精巧的青瓷小碗捧得严严实实,显然是用粥碗的热量温暖着双手。周围的贫民和叫花子们把粥喝得一片响声,惟有那人喝粥时悄无声息。他喝完粥后,用宽大的袍袖遮着碗和脸,不知道在干什么。赵甲马上就猜到了。果然,等他把袍袖放下来时,赵甲看到,那只青瓷小碗已经被舔能得干干净净。那人把碗揣在怀里,匆匆地往东南方向走去。

赵甲和徒弟尾随着那人,尾随着那人也就是向刑部衙门的方向走。那人双腿很长,步幅很大,每走一步脑袋就要往前探一下,仿佛一匹莽撞的马。赵甲和徒弟在后边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后来回亿起这次跟踪,赵甲也说不明白自己的动机。当那人走到砂锅居饭庄,正要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抄近路时,脚下一滑,身体向后,跌了一个四仰八叉,那个蓝色的小包袱也扔出去很远。赵甲心中一惊,想上前去帮扶,又怕惹来麻烦,便站在原地悄悄地观望着。那人平躺了一会,看样子很是艰难地爬起来,爬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就歪倒了。赵甲知道他受了伤。他把腋下的大碗交给徒弟,自己跑上前去,把那人搀起来。他关切地看着那人沁满汗珠的脸,问:

"大人,伤着了吧?"

那人不说话,扶着赵甲的肩头往前走了几步,痛疼扭曲了他的脸。

"大人,看样子您伤得不轻。"

"你是谁?"那人满面狐疑地问。

"大人,小的是刑部大堂的衙役。"

"刑部大堂的?"那人道,"既是刑部的,我为何不认识你?"

"大人不认识小的,但小的认识大人,"赵甲说,"大人要小的干什么,只管吩咐。"

那人又试探着走了几步,身体一软,坐在雪地上,说,"我的腿不能走了,你去帮我截辆车,把我送回家吧。"



赵甲护着一辆运煤的驴车,把受伤的大人送到了西直门外一座破旧的小庙里。庙院里,一个身材很高但似乎弱不禁风的青年正在雪地里练武。怪冷的天气,他竟然只穿着一件汗榻儿,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赵甲搀着大人进了院,青年跑上前来,叫了一声父亲,眼睛里就盈满了泪水。庙里没有生火,冷风刮着窗纸飕飕响,裂开的墙缝里,塞着破烂的棉絮。炕头上瑟缩着一个正在纺线的女人。女人面色枯黄,头发上落满了白色的花绒,看起来似一个老祖母。赵甲与那青年把大人扶到炕上,作揖之后就要告辞。

"我姓刘,名光第,是光绪癸未科进士,在刑部大堂当主事已经多年,这是我的夫人和我的儿子,家境贫寒,让姥姥见笑了!"大人和善地说。

"大人已经认出了小的……"赵甲红着脸说。

"其实,你干的活儿,跟我干的活儿,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为国家办事,替皇上效力。但你比我更重要。"刘光第感叹道,"刑部少几个主事,刑部还是刑部;可少了你赵姥姥,刑部就不叫刑部了。因为国家纵有千条律法,最终还是要落实在你那一刀上。"

赵甲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说:

"刘大人,您的话,真让小的感动,在旁人的眼里,干我们这行的,都是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可大人您,却把我们抬举到这样的高度。"

"起来,起来,老赵,"刘光第说,"今日我就不留你了,改日我请你喝酒。"然后他又吩咐那位瘦高的青年,"朴儿,送赵姥姥出去。"

赵甲慌忙说:

"怎敢劳公子大驾……"

青年微微一笑,双手做出了一个客气的手势。他的礼貌和谦和,给赵甲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光绪二十三年正月初一日,刘光第穿着官服,提着一个油纸包儿,走进了刽子手居住的东耳房。刽子手们正在炕上猜拳喝酒,庆祝新年;一见大人进屋,个个惊慌失措。赵甲赤着脚从炕上出溜下来,跪在炕前,道:

"给大人拜年!"

刽子手们跟着赵甲出溜下炕,都下了跪,齐声道:

"给大人拜年!"

刘光第道:"起来,都快起来,地下凉,都上炕。"

刽子手垂手肃立,不敢上炕。

"今天我值日,跟你们来凑个热闹。"刘光第揭开油纸包儿,露出了一些煮熟的腊肉,又从怀里摸出了一瓶烧酒,说,"肉是家里人做的,酒是朋友送的,你们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