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7/11页)

费利克斯止不住地痛哭起来。

他穿过公园去取自行车,一路上总有人惊异地看着他。他止不住地抽泣着,哭到浑身颤抖、泪流满面。他从没有这样哭过,所以他自己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他悲伤得不能自已。

他在先前放车的地方找到了自行车,就在一丛灌木底下,这熟悉的场景使他略微平静了一些。我这是怎么了?他想。很多人都有孩子,现在我知道我也有孩子,那又怎么了?他再次泪如泉涌。

他在自行车旁边干燥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她是那样美丽,他想。但他之所以流泪,并不是因为自己发现了什么,而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他做父亲已有十八年了,可他对此却一无所知。他在破败而阴森的村庄之间流浪,在监狱里受苦,在金矿服苦役,在西伯利亚徒步穿行,在比亚韦斯托克制造炸弹,与此同时,她正在渐渐长大:她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自己吃饭、系鞋带。夏天里,她在栗子树下的青草地上玩耍,她还曾经从驴背上摔了下来,大哭了一通。她“父亲”送给她一匹小马的时候,费利克斯正与其他囚犯铐在一起服苦役。夏天里她身穿白色连衣裙,冬天她则脚穿羊毛长袜。她生来便会讲两种语言——既说英语又说俄语。有人给她念故事书听;有人一边对她喊着“我要抓住你”,一边追着她楼上楼下地跑,逗得她兴奋地尖叫;有人教她如何握手,如何说“您好”;有人给她洗澡、梳头,让她把卷心菜吃完。费利克斯多少次观察着俄国农民和他们的孩子,想不通他们生活在这样悲惨而赤贫的环境里,怎么还能对夺去他们口粮的婴儿怀有怜爱之心。现在他明白了:你想要也好,不要也罢,对子女的爱是与生俱来的。凭着自己对于其他人的子女的印象,他在脑海中勾勒出夏洛特在不同年龄段的形象: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窄窄的腰胯还撑不起她的短裙;一个活蹦乱跳的七岁女孩,总是把裙子刮破,膝盖上带着擦伤;一个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十岁女孩,瘦高个儿,手指上沾着墨水,衣服总显得有点小;一个害羞的少女,见到男孩子会咯咯地笑,偷偷地试用母亲的香水,喜欢马喜欢得着了迷,然后——

然后她便长成了这个美丽、勇敢、机敏、好奇、令人钦佩的年轻姑娘。

而我是她的父亲,他心想。

她的父亲。

她是怎么说的来着?——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我可以再和你见面吗?他原本以为要永远地与她道别了。当他得知自己不必那样做时,他的自制力便土崩瓦解。她还以为他感冒了。唉,她还是年轻啊,竟能对一个心碎之人说出这样乐观而愉悦的话来。

我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他心想,我必须振作起来。

他站起身,扶起自行车,用她给的手帕擦了擦脸。手帕的一角绣着风铃草,他不禁寻思,这是不是她亲手绣上去的。他跨上自行车,向老肯特路骑去。

此时已是晚饭时间了,但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吃不下。这样正好,因为他的钱已所剩无几,而他今晚也无心去偷。此时他盼望着回到那间黑暗的出租房去,在那里他可以不受打扰地陷入遐想,度过这漫漫长夜。他将重温这次邂逅的每一刻,从她出现在宅邸门口的一刻起,直至最后的挥手道别。

他很想有一瓶伏特加做伴,但他买不起。

他好奇有没有人曾经送给夏洛特一只红皮球。

夜色温和宜人,但城市里的空气十分污浊。老肯特路上的几家酒吧里已经坐满了身穿艳丽服装的女人,以及她们的丈夫、男友或是父亲。费利克斯心血来潮,在一家酒吧外面停下了脚步。酒吧的大门敞着,飘出一架旧钢琴弹奏的乐曲声。费利克斯心想:真想有个人能对我笑笑,哪怕只是个酒吧里的女招待也好。半品脱啤酒我还买得起,他想。于是他把自行车拴在栅栏上,走进了酒吧。

酒吧里闷热得几乎令人窒息,空气中充满了烟雾和英国酒吧所特有的啤酒味。时辰尚早,但酒吧里已经充斥着高亢的大笑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每个人看上去都快活极了。费利克斯想:谁也不如穷人会花钱。他挤进吧台前拥挤的人群中,钢琴奏起一支新的曲子,每个人都跟着唱了起来。

一个俏姑娘,爬到我膝上

“好大叔,求求你把故事讲,

你为什么这样孤单,孑然一身?

难道你没有孩子,也没有亲人?”

“多年以前,我曾有个心上人;

她如今在哪里啊,姑娘,你将会知晓,

你若要听,我就把故事对你讲,

舞会过后,我才知道她变了心肠。”

这支愚蠢、伤感、毫无内涵可言的破歌听得费利克斯热泪盈眶,连啤酒也没点就离开了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