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奚山卷·青城(第8/12页)

  这时的云琅,已经以百国第一人的名头载入了史册。大昭史上,虚年二十有六便拜了右相的,只此一人。

  忍冬的父亲垂垂老矣,破格拔擢了云琅,意图为自己的儿子,她的弟弟成灿奠定江山基业。

  成泠时年已与江东谢侯议亲,等待年后春枝发芽的时候,便嫁给那个传说中惊才绝艳的儿郎。忍冬在想,自己年少时,如阿泠一般年轻的时候在干什么。那时,她方在花丛中磕着石头失去了记忆,整日天真懵然,戴着草帽在太液池畔钓虾,无忧无虑。后六宫的人却都在嘲讽她,说她那一日十分丢脸,被小状元当众拒了婚。可是她的父亲是难得的识才之人,并没有因此怪罪小状元,反而直接把他放入了尚书阁,而未按例让他入翰林。

  她与云琅未相识,便已结仇。忍冬的性子睚眦必报,本是十分窝火。一日,她的那些玩伴们在太液池中行舟,各家贵女们剪了一束又一束荷花,把整只简陋古朴的小舟几乎堆满。忍冬素来爱荷,瞧见荷花,很轻易便安静下来。她们待腻了,都上岸了,忍冬却滞在舟上吃起甜酒来。酒虽甜蜜,可用荷叶杯饮多了,也有了五六分醉意。忍冬握着荷叶睡着了,伴着花枝清甜的气息,想起了她失去很久的怀抱,那似是属于母亲,又似是属于心底的一个宁谧的影子。她在睡梦中并不安稳,先是听见打雷,又听到雨声,蓦地惊醒,天上的云变幻得那样快,雨水早已淋湿了所有的花叶,还有她的樱红长袖。

  然后,她瞧见了雨雾中的那个人。一身渥丹色朝服,身姿挺拔,步履清雅。她看不到他的脸,雨水打湿了她的脸,太液池常年不化的雾挡住了他的眉眼。她瞧着他朝自己走来,便觉得是心底的那个人终于回来了。属于她的怀抱,连雨水都无法遮盖的温暖,就这样,好似在她等了很久之后,经年之期,归来了。

  她忘了自己喊了什么,那人停在了那里。她迅速地摇着木橹,哭着说“求你不要动”。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吧嗒吧嗒,都砸在绿叶红花之上。

  那是她失去了许久的东西,这世上再无人知道了,可只有她,一直这样艰难地铭记着。哪怕失去了味觉,失去了感情,变成了一粒草籽、一片乌云,也钻心刺骨地无法忘记。

  她这样深切痛苦地思念着他,是思念让她走到今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云琅,她站在舟中,手上握着一朵荷花。她蓦地流了许多鼻血,血液顺着手心滴在了那朵荷花的根茎上。她颤抖着把那朵花递给了岸上的少年,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离开她时,也是这样大的年纪。她声音嘶哑,酸涩得五脏都快要挤出来,“荷称君子,吾见汝端明秀雅,赠君此株,聊表寸心。”

  原本,这是一段太正经、太合乎话本的邂逅,忍冬想起时,都几乎被自己感动了,这辈子,说出这么一番文雅端方的话,也并不那么容易,可是,荷花中却羞答答地露出一只绿肥绿肥的毛毛虫,被雨水砸得一哆嗦,爬到了云琅的虎口上。

  云琅蜷手握住了毛毛虫,斯文有礼地说:“谢殿下,臣很喜欢。”他带着毛毛虫走了,忍冬和手里的荷花一起发呆。

  这样一段往事依旧无法解释她喜欢他的缘故,可是却足够回答成泠的问题。

  “他是我的心上人,这才是他做对的唯一的一件事。你瞧他不过如此,可是在我眼中,他却是天地至美。而天地至美,本无常主。所以,他迟迟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二十八岁的时候,忍冬的生命中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她的父亲死了。第二件,她变成了帝国的大长公主,她的嫡亲兄弟继位了,年号胜文,称景宗。

  而第三件,西突厥攻打大昭,战火连绵,满朝哗然,小将秦鼎崭露头角,请战西突厥,云琅作为监军,跟随到了战场之上。朝中理宗时期的老臣一直瞧云琅不顺眼,新帝践祚,政局未稳,短期之内,本应求和,可云琅却力排众议,带着秦鼎和十万将士去了战场。

  与西突厥交火的前三战,云琅都输了。被先帝架空了权力的一众老臣趁机挑拨,景宗性子绵软,便疑了三分。当时国内舆论,儒生、道徒压倒性地在骂云琅:“黄毛小儿,不堪大任,急功近利,不啻叛国之徒。”

  忍冬走到外城,时人纷纷骂云琅,奸相卖国之说络绎不绝。傍晚回府之时,陛下已命人查抄了相府,撤了云琅之职,命边塞守将秋大林羁押云琅回京。

  相府中,值钱的统共只有五件衣裳和几串铜钱。如此寒酸的三公,世所罕见。众臣却叫嚣道:“云琅定是携了家产而逃,本就预备借突厥之乱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