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奚山卷·青城(第11/12页)

  云琅背对着青苔满布的瓦壁,手中握着一本书,颀长的手指点在了书页中的某一处。他靠在竹树上,认真地念着什么,她模模糊糊地瞧见他的影子,便从院墙上栽了下来。

  竹叶似乎也受了惊吓,全落在了云琅的直裾长袍上。

  云琅没有转身,他继续读着:“有怪踩月而来,美如秋水,清如山河……”

  然后,果真有个兔耳獠牙的黑色妖怪踩月而来,从背后缓缓又缓缓地踮脚抱住了他。她的泪水全部沾在了他的长衣之上。若是她还能美如秋水,清如山河,还能时时刻刻寻着理由见到他,该有多好。

  这是忍冬这辈子第一次抱云琅。云琅怔了怔,书掉在了厚厚的竹叶之上,瞳孔一瞬间放大,握着书的手有些晃动。他低头看着环着他的那双手,枯瘦焦黑而伤痕斑驳。

  云琅闭上了眼,他轻声道:“殿下,臣曾说过,对于殿下的靠近,臣不能忍受。”

  忍冬六十七岁的时候,按照纪元,是喜欢云琅的第四十九年。那一年,并没有什么大事,除了,云琅离世。

  他临终的时候,她没有去。世人相传,云相临终时面目十分安详,他无愧万民,含笑而终。忍冬想起了自己还年轻时的那些日子,所有的人都说她在蔷薇丛中对云琅一见倾心,她依旧没有那刻的记忆,只是现在仔细想来,这辈子,兴许只有那一刻,自己才和云琅真正的心意相通。

  那时,蔷薇丛中的小殿下忙着东挑西拣,蔷薇丛外的小状元忙着低头喂鱼。还身为少年人时,瞧着这世间,真的真的很无聊。无论是嫁人,还是考取功名,都一样无聊。而人生最快乐的一日大抵便只在死前的那一日。将死之时,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觉得这样有意思,只因知道,明天再也不会继续。

  他们未曾互通情谊,他们不是夫妻,所以,一生都是那一墙之隔。她想起自己还没有失去声音,还在太液池奔驰的时候,每一日问云琅的问题。

  云琅,这件周代的爵你觉得如何?是假的吗?

  是的,殿下。

  云琅,你觉得那只猫生得怎么样?我瞧着胖了些。

  是的,殿下。

  云琅,你说,这百国之中,我可是最美的姑娘?

  是的,殿下。

  云琅,你喜欢我吗?

  不,殿下。

  君心何坚决,到死无两意。

  云琅入殓时,听说怀中只有一本磨破了的《孙子兵法》,这是他临终叮嘱。不必依山河而居,不必厚待云氏,不必享宗庙配祀,只要此书陪伴便可。

  陛下悲痛万分,曾经翻过那本《孙子兵法》,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些蝇头小字,甚是潦草,似是每日赶写。无人辨认出那些字究竟写的什么,只剩下卷尾一段空白处,字迹勉强瞧得出。

  那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有怪踩月而来,美如秋水,清如山河,生呆若木鸡,爱而不能忍,甚倾之。”

  爱到何处,已不能忍受咫尺之距。

  甚倾之。

  生甚倾之。

  忍冬一直在想,她这辈子究竟为何来到这等红尘浊世,前半生荣华富贵,后半生形同鬼魅,这样的起伏不定,生命中还有什么是恒常的。后来细细思量,她的来与去,似乎一直在持续一件事,那便是,和时间赛跑。

  和这一生的时间赛跑,还能喜欢他多久?

  她垂垂老矣,经常昏昏入睡,那一日,再次醒来时,才发现,一切不过是一个赌局。

  她赢了,变回了那个痨病鬼模样的奚山君。转身时,一袭白衣蓝袖,芝兰玉树的扶苏,倚着不知从何处跑来的梅花鹿,正坐在橘树下读书。

  他抬起了眼,淡淡笑道:“你回来了,好险。”

  好险,没有输。

  奉娘欺瞒了些事实,那个六十年前,只是天尊造的幻境,并非真正的六十年前。没有人改变得了过去,更何况真正的云琅是仙体,一举一动关碍苍生,诸仙自有分寸,不愿打扰。奚山君以阐教门徒之身,代奉娘做了回冤大头,奉娘却颇不厚道,未说出天君的最后一道意旨。

  哪派门徒若是输了,便永远留在幻境之中。

  奚山君有些惊讶,“那上了云琅身的是道德门下的哪位高徒?我临行前,特意把对前生心上人的爱意保留在青城身上,让她对云琅一往情深至斯。云琅六十五岁寿终,之后如何了?”

  奚山君笃定,只有真情,才能换取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