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金木夜行考: 1911 大夜弥天(第7/19页)

提出焚尸建议后的情况,伍连德自传的记述很简单:地方所有的领导者,一致同意支持他奏请朝廷允许火化这些鼠疫死者的尸体。其他文献记载则详略不同。综合各种资料,可以推测,焚尸的建议最初遭到各种质疑。

2012年有部电视剧,叫《浴火危城》[9],演绎了这场鼠疫的故事。编剧给伍连德制造了巨大的阻碍:不但当地满汉民众反对,朝廷也死活不同意焚尸,迟迟不给回音。无奈之下,伍连德先向俄国医院求助,说服他们烧掉俄国人的尸体。然而,朝廷依然坚持焚尸是“大逆不道”,摄政王载沣称火葬“违反祖制,异想天开,易引发民乱”。

危急关头,伍连德孤注一掷,下令焚尸。傅家甸百姓聚众阻止,伍连德当众发誓,一桶柴油浇在身上,要与尸体一同焚烧。

历史的实情,没有丝毫的浪漫与狗血。金木的记录中说,当时,除了一名姓于的道台认为“活命更要紧”,其余官员乡绅都模棱两可,并未表态。有人提出全城灭鼠,有人建议开春后挖坑掩埋,还有人提出假设:完全隔离染病的人,封锁傅家甸——“弃之不顾,或可绝患”。

即便是当时参与防疫工作的西方人,也有不少人瞧不上伍连德的隔离方案和焚尸建议。查找资料时,我在《1910——1911满洲大鼠疫》(The Great Manchurian Plague of 1910——1911: The Geopolitics of an Epidemic Disease)里,发现美国外交官员格林[10]发给领事馆的一段汇报。

汇报里说,这个号称受过欧洲医学训练的年轻中国人,和他的专业助手,每天观察、报告、做实验,从早上九点半工作到下午四五点,但并没做什么实质工作,死亡人数仍然每天上升——“这是在浪费政府人力和经费”。

虽然伍连德是朝廷任命的总医官,但整个东北防疫队伍里,有俄国、日本、美国、法国、英国、德国等国家的专家,还有中国的中医。支持、反对、回避、嘲笑——什么声音都有。

伍连德没争执,带着林家瑞回到防疫局,提笔便拟写奏折。他说,隔离已经做到位,死亡人数却与日俱增,尸体不烧,鼠疫就不灭。请奏朝廷,是为了让傅家甸的官员闭嘴。写完电文,他递给林家瑞,让他翻译成中文,一式两份发到北京。林家瑞接过电文扫了一眼:“三天处理完尸体,办得到吗?”

伍连德摇摇头,说不清楚,但只要恩准了,就必须做到。他让林家瑞准备煤油,朝廷回信前,先把已经撤空的感染住宅区烧了,一点不能留。

防疫人员焚烧街道,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这时,金木问了伍连德一个问题:“伍博士,你害怕吗?”

伍连德停下笔,站起身走到金木跟前。这时,他已经摘了口罩,脱下防疫服,身上穿着绿色的军装。他看了看金木,鬓角浸出几颗汗珠,微微扬起下巴,绷了绷厚厚的嘴唇:“不但怕,还恐惧。”他回到桌前,拿起死亡人数统计表看,“要不是害怕,我也没那么大胆子。”

说完,他告诉金木,要是不愿回京,就回旅馆待着——傅家甸只有病人和防疫人员,不需要看热闹的记者。

隔离

伍连德的电文奏折到了外务部,送到外务部右丞相施肇基[11]手里。一个月前,正是施肇基向朝廷举荐伍连德赴东北防疫的。

施肇基在回忆录中写道:“乃请政府简派余为防治大臣,而由余任伍连德医师为会长,任会议主席。”这里说的“会”,是指各国医学专家组成的“万国治疫大会”。伍连德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全仗施肇基背后力挺,才全权主持了防治工作。

伍连德请求火葬的电文,算得上生死之托。治疫已近两月,整个哈尔滨和长春、沈阳等地,都按伍连德的隔离方案操作。要是准了火葬,情况还不好转,就是千古罪人。施肇基决定向上头请一道圣旨。大年三十晚上,他连夜去了摄政王府,请求载沣下旨——这位摄政王,就是汪精卫刺杀未果的那位。

这时候,离伍连德发出电文,已经整整三天。

施肇基的自传里,提到尸体的处理时,说“当时死亡甚多,无棺木为殓,只有火葬之一法。但风气未开,民间反对甚烈”。他并未记录自己如何求得了火葬的圣旨,只是简单地写道:“中国平民之行火葬与解剖尸体,自此始。”

伍连德等朝廷回信的两天,金木从一名记者变成了防疫人员——他不想只看热闹。他请防疫医生给自己做了培训,学会了基础的防疫知识。林家瑞给他安排了个差事:和防疫军警一同看停在铁道上的接触者隔离车厢。

接触者隔离车厢,在当时轰动一时。这种谨慎的隔离方法,西方也鲜有先例。老百姓不明白,但也不太抗拒,因为车里管吃管住。曾有报道题为《贫民之爱坐火车》:“傅家甸防疫局前由铁路公司借去火车数十辆,专为调验与瘟疫可疑之人,每日饭食自然由防疫局供给……”[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