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第9/24页)
马雅可夫斯基生龙活虎地待在莫斯科,这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作剧,它昭彰传递着一个信息,我们知道他不在威斯巴登。但他在哪儿呢?看来卡尔霍斯特方面仍坚信他就在柏林的某个角落等着艾琳。突然他发现斜对面的包厢中端坐着两个苏联人正四顾张望,他们的视线范围覆盖了剧场的绝大部分,若他们察觉到了自己的身份和行动意图,绝不会坐视不理,也绝不会听信他的任何借口,等着他的只有法庭与监狱。他会被指控什么罪名呢?像亚伦一样的反革命活动罪吗?抑或是更严重的指控?其实到头来具体罪名并不重要,他们把你送去霍恩施豪森纯粹只是因为他们有权如此,至于罪名判决,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迈埃尔先生,没想到竟然在这儿和你偶遇了,真是太好了!”身后传来赫布·科琳伯德的声音,他的座位就在亚力克斯的后一排。如马库斯所言,他又恢复自由身了。“我一直想找机会亲自登门拜谢。罗伯塔已经跟我说了,这次你真的帮了我们一个大忙……”说着,他转向罗伯塔,让她也参与到这场对话中来。
“不,我只是打听了下情况而已。”亚力克斯机敏地察觉到,罗伯塔似乎对他的意外出现感到有些窘迫尴尬,仿佛她很懊悔把亚力克斯卷入到这件事中,“现在一切都回归正轨了吧?”
“是的。其实只是程序上出了一点小差错而已,不过当然了,一开始不知道的时候确实会很担心。”他边说边朝罗伯塔安抚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当时的焦虑不安。
“没错。”罗伯塔只是简短地应和,依旧流露出一种退避不及的样子,“亚力克斯真的太热心善良了,很难遇到这么好的邻居。”她用余光瞄了亚力克斯一眼,而后又飞速地移开视线,似乎与亚力克斯的交谈令她异常不安,只想快点儿离开。她跟赫布究竟说了些什么?倾诉了她当时有多绝望灰心,而亚力克斯又是如何帮她撑过那艰难的一天的?
“看来今晚我们又是邻居了。”赫布说道,“你坐在那儿?”
“是的。噢,艾琳回来了。罗伯塔,你还记得之前你见过的那位格哈特夫人吗?”
气氛似乎变得更加困窘了一些,对于罗伯塔来说,艾琳的身份仍是一个谜,只知道她能调用卡尔霍斯特的公务车。
亚力克斯朝刚从洗手间回来的艾琳问道:“感觉好一点儿了吗?”随后他又向科琳伯德夫妇解释道,“她今天一直觉得不太舒服,我想也许只有布莱希特才能缓解她的不适。”
“他总是有特殊的魅力。”赫布说道,“总之,再次感谢你,你很谦虚,但我很清楚在这种形势下你肯出手相助,实在是难能可贵。大家不喜欢被卷入这样的事情里,他们都倾向于独善其身,自扫门前雪。所以我真的特别感谢你。”
亚力克斯微微点头,谦逊道:“其实你最应该感谢的是罗伯塔,是她一直坚持不肯放弃。”
“演出马上就开始了,我们应该坐下了。”罗伯塔催促道。她分明已没有继续交谈下去的欲望。
“他们有对你做一些……我的意思是,你还好吗?”
“没什么大碍。在那样的地方,有些事情是难以避免的。不过今晚的美妙演出足以让我忘掉之前的种种不快。”
亚力克斯深深地凝视着他的双眸,说:“我也去过那个地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赫布回望着亚力克斯的眼神,愣怔了半晌,随后低叹道:“是的,我也忘不了,无法释怀。”他终于卸下重重伪装,显露真心,坦诚以告,但他仍旧不确定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以及该如何去承受并消解这一创伤。
全场灯光渐暗,罗伯塔已经坐到位子上,对他们说:“演出开始了。”
等两人就座完毕,艾琳便倾身倚在亚力克斯的胳膊上,低语道:“现在要怎么办?他们两个就坐在我们后面。”
亚力克斯沉默不答,他正试图从眼前弥漫的漆黑中辨认出舞台的轮廓,周遭的一切杂音皆消失于虚空之中。
“我们应该怎么做?”艾琳再次压低了声音问道。
“按原计划行事,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现在你专心看演出,到时候行动了我会告诉你的。”
突然间,舞台上方打出一束灼眼的光,而后这个舞台皆被暖光湮没,布景道具演员皆无物可蔽,赤裸空荡地暴露在观众面前。台上征兵官员正与警察激烈交谈,口音浓烈,言辞粗鄙,典型的布莱希特风格。市井小民,不拘小节,皆令台下观众自内心升腾出强烈的认同感,觉得这就是他们的德国,如身临其境,感同身受。而露特的评论也一如既往地准确无误:舞台之上呈现的场景活脱脱就是距离剧场几步之遥的蒂尔加滕的再现,又一片光秃空旷的不毛之地。其实,并不需要多余的道具或场景来映现30年战争,在观众的心里已然自发堆满了绵延无边的乱石废墟与烧焦树桩。一阵微弱的口琴声悠扬响起,长子哀里夫与施伐兹卡司推着餐车缓步走上舞台,大胆妈妈带着哑女卡特琳安坐在马车上。海伦娜·魏格尔扮演的大胆妈妈说出第一声台词,“希望今天有个好天气”,声线完美,感情丰沛,仅一句台词便展现出了一个丰满的人物形象。而后第一首配乐奏响,诚如蒂姆希茨所言,德绍的曲子无可挑剔,充分衬托出了大胆妈妈人物形象的变化,粗俗、挑衅,甚至是下流,还有面对突如其来的惊骇恐惧时不自觉流露的讽刺。亚力克斯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戏剧的魔力在这一刻彻底彰显,所有观众的心神都被非凡绝妙的表演深深吸引感染,连呼吸都一致地呼应着台上的情绪变化。难以想象,剧场外残骸满目,而这一幕竟能在此时此地自然上演,这片饱经摧残的土地依然能开出勃发艳丽的艺术之花。片叶知秋,德国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