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现在(第2/11页)

如果由里绘真是“元凶”的话,那就可以理解其手法为何如此拙劣且幼稚。对于人生中超过一半时间是在这馆内的塔屋中,在被极端地隔绝了外部世界的信息的状态下度过的她来说,“恐吓”之类的事情恐怕是最与自己无缘的行为了。如果是普通的现代人,通过街头巷尾泛滥的读物或者电视剧、犯罪报道等在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恐吓”的技术。然而作为被封闭在这个馆中,直到去年为止连收看电视都不允许的她来说,写字的时候做出掩盖笔迹的努力这肯定已经是绞尽脑汁了。

“回答我,由里绘!”对于保持着沉默的她,我控制着激动的声音说,“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方法来恐吓我呢?‘从这里滚出去’——在里面你是这么写的。这真的是你的愿望吗?”

“不是的。”这时终于从她的口中冒出了话来。

“不是?”我不给她喘息的机会,追问道。

“我想离开这里。我,想离开这里到外面去。所以……”

(所以——)

我又说不出话来了。

(所以才恐吓我吗?)

由里绘说到这里又不出声了。我也默不作声地在混乱的脑袋中思考着。

由里绘想离开这个家——这也许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爱着她,想和她一起在这个谷中度过平静的时光。我也一直相信她也是这样,但是……不,不是这样!我并非完全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其实我是暗自害怕,害怕将来她看到外面的世界,憧憬外面的世界,抛下我离开这个山谷。

这种恐惧,由里绘可能也敏感地察觉到了。她也知道,即使对我说了想出去,也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就算说了想一个人出去,我也不可能答应。所以……

(所以想用“恐吓者”的身份来恐吓我,从而离开这儿吗?那时我也会一起出去的。她是这样想的吗?)

这里我可以作出各种假设。我感到似乎总算能够搞清楚由里绘的真实意图了,但是越是这样想就越是觉得她那颗以前我一直觉得很了解的心——还有在那里面(我一直相信)的爱——最后逐渐变成了说不清、摸不到的东西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什么也没说,伸手去拿放在床头的桌子上的面具,然后把它卷好放进长袍的口袋里,留下筋疲力尽的由里绘,独自走出了卧室。

藤沼纪一的起居室 (凌晨3点)

我把轮椅靠近窗前,望着外面的黑暗。黑色的窗户玻璃上隐约浮现出自己脱去面具的脸。

(多么丑陋的脸啊。)

这时,我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

以前不是这样的。在镶在卵形脸庞的双眼中,有一种更锐利、更有光彩的东西。现在它是那么空虚,那样卑鄙,仿佛恐惧的野兽一般……

我在心里想像着留在隔壁房间的由里绘无力地垂着头的样子。因为太想脱离这个家才想到做出如此愚蠢的恐吓行为的她,作为“女人”,作为“妻子”而不是作为少女想要背叛我的她,一直被封闭在扭曲的时间和空间中——因此浑身上下都楚楚动人却又过于愚蠢的她……在“静寂”就要崩溃的现在,她会在她未成熟的心里想些什么?今后她又会怎么样?

我一直热切地渴望、拼命地维系着“静寂”。就好像人总有一天会死一样,“静寂”也同样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可能很早以前我就已预感到破灭的到来。

今后她——还有我以及这座水车馆会怎么样呢?

(太迟了吗?)

(不。)

尽管我已经隐约听到了崩溃的声音,但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地想去否定它。

(还没有。)

我从长袍的口袋中拿出脱下的面具,按照原样戴在了脸上,强打精神将轮椅向走廊移去。

(还没有。我还有办法。)

这时——

嘎嘎……嘎嘎嘎……

不知从哪里响起了异样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却是和直到目前为止一直包围着这间屋子的声音明显不同的、仿佛金属摩擦一般的声音。

嘎嘎嘎……嘎嘎……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声音仿佛与西回廊外面转动的水车声音步调一致,尽管声音不大却沉重地传来,震荡着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在哪儿听过,我想。什么时候,在哪儿听到过同样的声音。

(是那天晚上。)

马上,我触及到了那片记忆。

(那天晚上,那个时候……)

嘎嘎嘎……

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我竖起耳朵,拼命寻找声音的所在,终于我得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

(不会是……)

是从门——被关上的书房的那扇门的那边传来的。很快,声音停止了。我在轮椅中僵直着身子,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到闪着黑光的红木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