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佛骨难(第6/30页)
“原来如此,看来我们约得巧了。”
“是很巧。早一天或者晚一天,你我都见不到面。”
“那就抓紧时间吧。”那人举起一个黑色的布袋子,“得委屈段郎一下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马车一路颠簸,忽上忽下,好像始终盘走在山道上。起初段成式还试着计算时间,又想凭听觉判断路径,但很快发现均是徒劳。渐渐地,他对方位和时间都失去了把握,只觉得全身骨节都快颠散架了,周遭变得越来越冷,就连对面不时发出的咳嗽声也听不见了……恐惧感油然而生。
段成式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去扯头套。
“段郎!”五根冰凉的手指牢牢扼住段成式的手腕,“你想干什么?”
“我、我以为你不在了,想找你……”
“段郎说笑了。马车行进之中,我又能去哪里,不过是打了个盹。”
段成式咽了口唾沫:“还有多远?”
“不远了。”他的语气中充满嘲讽,“请段郎少安毋躁,小睡片刻便是。到时,我自会叫你。”
段成式只得乖乖坐稳。马车仍然走个不停,眼睛不管睁着还是闭着,看到的永远是漆黑一团。段成式终于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已经睡去了……
所以此后见到的人,以及听到的故事,会不会就是一场噩梦呢?
段成式一骨碌翻身坐起,盯住案上写满字的纸。从头至尾再读一遍,他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脑袋。
不,这么生动的细节,这么诡异的气氛,还有这么恐怖的情节,绝不可能是从一场梦中获得的。他甚至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辛公平那副奇怪的嘶哑嗓音、殿堂中阴冷刺骨的穿堂风,以及风中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段成式提起笔,努力定一定神,在纸上写下五个字——《辛公平上仙》。
只要起好名字,这个故事就正式成为段成式笔记中的一则了。志怪笔记,是段成式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大事。他四处搜罗打听,收集各种怪、力、乱、神的故事,再将它们加工整理后写下来。截至今日,笔记中的故事已经超过了一百则。最近的一则故事,就是《辛公平上仙》。
正是这则《辛公平上仙》的故事,却仿佛让段成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他甚至觉得,就连自己也变成了这则黑暗故事的一部分。
段成式完全不记得后来是如何返回营地的。
当他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业已熄灭的火堆旁,全身都冻得僵硬了。他支撑着爬进帐篷,同帐篷的郭浣惊醒了,段成式让他帮忙撒谎掩盖,随即便烧得神志不清了。
段成式在家里躺了两天才恢复过来。开春前再也不可能去骊山了。待到开春之后,骊山将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华清宫的废墟中,盛开的野花和滋生的杂草将铺天盖地蔓延开来,把最后一丝残存的痕迹都抹去。
难道辛公平和他所讲的“鬼故事”,从此就只存在于段成式的笔记中了吗?
可是不对啊!
段成式盯着自己的笔记——什么鬼故事,这里记叙的分明是一件血腥的弑君凶案!匕首、寒光、从碧玉舆上不停滴下的鲜血……说得还不够直白吗?
可问题是,皇帝好好地活在大明宫里呢。难道这个自称辛公平的人是在胡说八道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弑君之罪株连九族,散布弑君的谣言同样是死罪。此人费尽心机地讲这样一个可怕的故事给段成式听,到底居心何在?
假如弑君之事不实,那么这会不会是一个预言、警示,甚至诅咒呢?
段成式的呼吸急促起来。
不论是预言、警示,还是诅咒,自己是不是都应该采取一些行动?要不要设法让皇帝知道,他的生命可能正受到威胁?
怎么做呢?把《辛公平上仙》的故事讲给父亲听,请他转达皇帝?
段成式摇头苦笑。前不久,皇帝才因为韩愈在《谏佛骨表》中说了几句佞佛早死的话,就差点把这个耿直的夫子给斩了,难道自己还想害了父亲不成?
而且段成式觉得,假如父亲听了这个故事,不仅不会上达天听,反而会认为儿子彻头彻尾地疯了,说不定从此连家门都不让自己出了。
仆人在外面敲门,请小郎君去前堂用晚饭。段成式忙把写着《辛公平上仙》的手稿塞到一大堆字纸下面,便匆匆离开了。
再回房已近亥时,仆人早在暖阁中点起熏笼,屋里温煦如春,馨香阵阵。段成式惬意地靠到榻上,拿起郭浣送来的飞天大盗案卷翻看,却怎么也没法集中精神,看了半天仍不知所云。其实郭浣想得没错,段成式本应对飞天大盗特别热衷的,只是现在……段成式懊丧地扔下案卷,还是忍不住从纸堆里把《辛公平上仙》掏了出来。